“内方外圆”话柳子
去年九月,我随朋友南下送其爱女到桂林读研,返回时途经永州,意外发现了柳子庙。
柳子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黔之驴》、《捕蛇者说》等抨击时弊的文章就出自他的笔下,他还留下了号称“囚笼文学”的“永州八记”。离开国道,走向柳子庙,看到宽阔平静的潇水河,不觉来了精神。
柳子庙在柳子街的那头,我们一行人踩着那寂静的石板街走向庙堂,环顾着两边南方特有的古色古香的木板街坊。
南方的房舍不像北方的,气宇轩昂,相对较为矮小秀气。柳子庙一样,正面青蓝色的砖墙还有点气势,可迈进门槛,发现庙堂无非只是栋房檐相连的两间大房,黄土地面还凹凸不平,看起来简陋、寒暄。
庙堂里除了柳子像,白松竖版上书写的“荔子碑”、几幅对联、匾额及前厅的一张条桌(桌子上摆着待售的几本书),几乎再无什么。我们是可怜仅有的几个游客,冷清的样子让人心寒。我有点失落,便在临走时买了本《一代宗师柳宗元》以示告慰。这本书是零陵学院教授、科研处处长、柳宗元研究所所长翟满桂著的。
我外出旅游,习惯买点与景点有关的书籍。没想到,这个习惯竟意外将我带进了柳子的世界。让我对柳子由生敬意。毛泽东对柳子的散文和诗亦尤为心仪。
柳子的家族是阀门望族,其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唐初,柳姓同薛、裴被并称为“河东三著姓”。柳氏是“关陇集团”中很有势力的家族,在初唐的新王朝中地位显赫。柳子的高祖柳子夏的叔伯兄弟刘奭在高宗李治朝做过宰相,柳奭的外甥女王氏是李治的皇后。在高宗一朝,柳氏家族同时官居尚书省的就达二十多人。武则天得宠后,王皇后被废,柳氏家族惨遭打压,家道中落。柳子的曾祖父柳从裕、祖父柳察躬都只做过一般的县令,其父柳镇晚年才靠军功受任七品京衔。柳子常怀着自豪而惋惜的心情追诉着河东柳氏的陈年往事,自称“河东解人”。
柳子生于京城长安亲仁里,父亲是柳镇,母亲为卢氏。柳子出生在安史之乱后的第二十个年头,饱受了藩镇割据、战乱纷繁、国家衰落之苦。柳家以诗书传家、家风清正淳厚。其父好学博学,刚正不阿,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与兴亡之感,结交的文化名流,政界要人不乏其人;其母贤惠豁达,慈爱勤恳,从不放松对他做启蒙教育,加之亲仁里居于长安中心地带,属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因而从小受其影响,产生了“辅时及物为道”的思想基础。特别是,柳镇五十二岁时,因其主审的卢岳遗产案不畏权贵,秉公处理,得罪权臣窦参遭贬。他送父亲行到百里外的蓝田县城,父亲面对茫茫大山,与他依依惜别时,正气凛然地说了句“吾目无涕”,更让他明白了隐忍、责任和担当。
柳子年少时就勤奋好学,天资聪颖,具有强烈的爱国意识。他十三岁就写了《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愤怒地谴责“逆贼”李怀光谋叛的“凶险之行”,表达了他渴望祖国统一安定的心愿。
柳子兴趣广泛,在音乐和书法上有很高的造诣,书法“章草”相当闻名(著名书法家柳公权是他的堂叔),而他更专注学识。他推崇先秦诸子,又钦佩屈原、司马迁,还信奉“仁政”、“民本”的儒家经典,经、史、子、集无不通晓,他对地理、天文、佛教、道教、法学、经济学和医学还有所研究。或许,正是他把知识不局限在少数经典,或探奥义、穷章寻句上,才使其思想新颖,成为思想家。他“辅时及物为道”的思想,使他把辅助时政和有利社会,作为人生奉行的原则,强调“佐世”、“救世”、“益于世用”等。
柳子二十一岁中进士,不久,其父柳镇去世,其守丧三年。他二十四岁,守丧期满,与妻子杨氏结婚。柳子和杨氏是娃娃亲,订婚那年,柳子才十三岁,杨氏小他四岁,是时任礼部、兵部郎中杨凭的女儿。柳子婚后三年,杨氏因足疾去世。柳子二十六岁,经考试到吏部集贤殿书院工作,官阶从九品;二十九岁,调任蓝天蔚,官阶正九品,预示着官运亨通。唐代选拔朝廷要员,往往要其曾担任过地方州县职务,具有基层工作经验。柳子被任命为京畿(蓝天离京城长安近,称京畿)道中县蔚,是朝廷的有意栽培。事实上,柳子出任蓝天县蔚,并没到蓝天去,因为时任长安京兆尹的韦夏卿,看中了他的文才,留他在京兆府做文字工作;三十一岁,柳子被提拔,到朝廷的御史台做监察御史里行,官阶正八品下。与他同年调任御史台的还有他的同榜进士刘禹锡。刘禹锡与他有同年之谊,同时升迁,结下了莫逆之交,后又同被贬谪。柳子升任礼部员外郎,官阶从六品,刘禹锡升任屯田员外郎,分管朝廷财政工作,这是两个胸怀大志的年轻才子同步升迁。
与柳子仕途同样顺利,还有点亲戚关系,又同在集贤殿书院工作两年,又同样受到朝廷器重的,还有吕温。吕温是中唐时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他思想活跃,见解独到,二十七岁时写了篇《诸葛武侯庙记》,借评诸葛亮来论当代政治,提出执政要顺应民心,要仁政爱民。吕温的政治观点与柳宗元、刘禹锡十分契合,三人志同道合,彼此相好,结下了难解难分的友情。
柳子还有个好朋友韩愈。柳、韩结识较早。柳子在亲仁里出生成长。韩愈的哥哥韩会是柳镇的朋友,当时颇有名气的散文家。韩愈做幕僚时,又寄居在安邑里马燧家,与亲仁里相邻。韩愈与柳子结识很早、又与刘禹锡同任监察御史里行,三人曾无话不谈。
柳子择友一向谨慎,去取不以亲疏,而以志同道合。他的朋友中还有个崔群,崔群与韩愈是同榜进士,与柳子同属北方著名士族,来往较多。崔群为人既“和”又“正”,而且品德超群,见识卓越,和柳子始终心心相印。崔群后官至宰相,有“贤相”之称。
柳子仕途大顺,在长安文坛上也“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那是,柳子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后生小子,可文章却受到交口称赞,年长的高官也慕名请他做文章。像“壁记”、“堂记”,那样记载官署历史和官员职能作用的重要文章,他就做过七、八篇。
柳子好文章,始以此为进,后以此而退。“永贞革新”,柳子以文章在王叔文推进革新的政治集团中起着重大作用。“永贞革新”具有进步意义,在历史上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它昙花一现,旋即失败,成为柳子政治生活的转折点,从此,柳子由“超取显美”的高官落为“自度罪大”的流囚。
永贞元年,宪宗在其登基第三天,开始对顺宗朝执政的革新派代表人物罢黜,柳子位列其中,被贬为永州司马,元和(宪宗登记后又改国号为元和)十年,才被召回,他在永州呆了十一个年头,整十年。
在永州的十年里,柳子任“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是个编制外的闲官,只领薪水不干事,不管事也没官舍,可也没指令不敢跨出永州一步。
在这十年里,柳子寄居在寺庙里,多次为大火所迫,多名亲人撒手人寰。精神的摧残、生活的动荡,使他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可他的精神却日益丰满。在那十年里,他形成了“天人不相预”的自然哲学思想,“无忘生人之患”的政治思想,“好佛究法”的宗教思想,“文者以明道”的文学思想,“化人及物”的教育思想;深化了“吏为民役”的民本政治观,“用贤弃愚”的吏治观。他那“雄深雅健”的论说文、“绘时鞭浊”的寓言更厚重,“传示后世”的传记文、“囚笼文学”的山水游记更丰满,他更注重了真善美人文精神和审美价值的挖掘,开创了将诗歌游记和心境融为一体的诸多诗篇游记。最著名的有《独钓寒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不正是“千万孤独”的藏头诗吗。
看罢《一代宗师柳宗元》,我有酸楚亦有欣喜。我酸楚的是他贬谪生活的孤苦无依,欣喜的是,他大师级的创作和思想有赖于贬谪。贬谪让他有了接触和了解社会下层,沉静思考的机会,他对社会的深刻认识,促成了他与人民群众精神上的共鸣。
柳子在《说车赠杨诲子》说,“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这简短的十六个字体现了浓烈的适应与担当意识。这是苦难灵魂的出窍,放浪于形骸之外。
元和十年二月,柳子被召回,在长安呆了不到一个月,三月十四又被贬谪任柳州刺史。“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坪。”柳子十年艰难困顿的贬谪生涯后,终于盼来 被召,结果遭贬更远,他无限伤感。
柳子又是个不肯因循苟且的人,他没有沉浸于伤感之中,刚一上任,就投入于繁忙的公务之中,昼夜操劳,不得休息,终于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病逝,享年四十七岁。
“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平和的语气埋藏着柳子凄楚的思乡之情。欣慰的是,柳子死后,灵柩运回了长安,安葬在万年县栖凤原先人墓侧,实现了归乡之梦。
柳子死后,柳州人为了纪念他,在罗池建庙,修衣冠冢,到长安请韩愈写《柳州罗池庙碑记》,后来,宋代大文豪苏轼又书写了《柳州罗池庙碑记》的“迎享送神诗”部分,形成了著名的《荔子碑》三绝,“韩诗苏字柳子事”,就是我们在柳子庙见到的,白松竖版上用墨写的。
柳子的一生,可以说是悲剧的一生,可正是这位悲剧的人生,在困境中不屈不挠,创造了辉煌的业绩,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产,成为彪炳史册的一代大师。
柳子去了,可那身处逆境,仍愤世嫉俗、忧国忧民,屹立于天地之间,悲天悯人、执着奋进的精神却留下了,可能,那正是毛泽东对他的诗文尤为心仪,让我尤为感动、令我自惭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