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无千里马
亚里士多德是西方生物学之父。不过,现代读者要是震于他的大名而去读他的《动物研究》,难免失望。因为全书最有价值的部分早就是生物学知识的建构原理,如同阳光空气和水,读者视为理所当然、不以为意。最让人大惊小怪,忍不住奔走相告的,反而是其中的错谬之处,例如大师写道:“雄性的牙齿比雌性多,人、山羊、绵羊、猪都这样。至于其他动物,我还没检查过。牙齿多的,通常寿命长;牙齿少而稀落的,寿短。”
在转述过程中,这段话通常简化成“大师认为男人的牙齿比女人多”,以方便做俏皮的评论:教老婆张开嘴瞧瞧,有那么难吗?
其实与人亲近的动物中,雄性牙齿比较多的,只有马与驴;雌性往往缺犬齿,因此只有36颗牙。三种斑马中有两种也是这样,看来这是马的家族特征。
话说回来,大师那段话,关键句是“至于其他动物,我还没检查过”。大师强调的是实地调查。掌握了这一方法,女人的牙齿是否比男人少,即使值得深究,也不难获得正确信息。另一方面,像马这种自古关系“军国”大事的牲畜,政治领导人的知识兴趣只会比学究还大。拥有现代生物学常识的读者,反而拘牵成见,有疑处不疑。千里马即是一例。
千里马与“白发三千丈”一样,是修辞产物,但也不是向壁虚构。它确有所本,就是我们对于马的成见。我们相信马耐长跑。
史上第一位以实地调查判定马儿长跑能力的人,是公元前六世纪波斯的居鲁士大帝。居鲁士修建了一条驰道,全长两千七百五十公里,横越小亚细亚(今土耳其),直抵两河流域(今伊拉克)。传递紧急军情文书,日夜兼程,七日可达。根据苏格拉底弟子芝诺芬的报道,居鲁士颇为英明,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好,以实验决定沿途驿站之间的最佳距离,结果是24公里。
我们不妨拿十九世纪的数字做比较。美国内战爆发前一年开始营运的东西捷邮系统,起点位于密苏里州,终点加州,全程超过三千公里,邮件十日可达,驿站之间的平均距离是廿公里。可见无论古今,善用马的人对马的期待最多只是:以全速奔驰一个半小时。根据运动生理学的研究,马儿奔驰了十公里之后,表现便大打折扣;强加鞭策,不仅体力难以支撑,筋骨也容易受伤。原来马并不耐长跑。
然而,马耐不耐长跑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攸关“军国”大计、商业利益,仍然与生物科学无关。相信世上有千里马的人,必须进一步追问:它们所为何来?才有机会进入科学的领域。原来马是大自然的产物,在野外过生活,根本没有长跑需求。
所有草食动物,只需要比猎食动物跑得快一些就能保命。追根究底,猎食是极为昂贵的生存手段,受解剖构造、生理机制的限制。而跑步对所有动物都是负担。根据最近的研究,人大概是唯一能以长跑累死猎物的猎食者。
亚里士多德相信自然的运行皆有道理,事实是用以彰显自然之道的素材。搜集、整理事实,以实验确定事实,只是学问的起点。千里马云云,是连“事实”这关都过不了的说法。有趣的是,人世的运行却是由这类说法支配的。(摘编自台湾《联合报》 作者:王道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