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才和他的另类散文

09.10.2014  13:27

——读散文集《乐游原

李 星

  早从看到《老家》这本主题散文集开始,我就知道孙天才这个名字了。从随意翻阅的几篇文章中,我看到了他那细腻深情的文字,看到了面对家乡那些已逝、将逝的人和事,景和物时,一个忧患、悲悯和沉思的智者的深厚的心灵。“老家是根,每个人都有老家,都有老家的故事,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不妨抽一点宁静,看看我们共同的老家……”这是一段多么朴素却又具有心灵和文化深度的主题词啊!仅凭这一点,这个作者也就能令人刮目相看了。但是真正完整阅读孙天才却是这本《乐游原》的书稿。

  相比于《老家》和可称为《老家》续集的《福地》,《乐游原》书中所辑录的五六十篇文稿所呈现的面貌却要斑驳复杂得多。这里有孙天才似乎常写常新的关于老家人和事的回忆,也有他现在的居住地乐游原一带的人文环境的观察和思考,更多的却是他与书、画、文三界朋友的交往,及对他们作品的欣赏和感想,可以称之为散文化的艺术评论,还有一些则是他对自己行业内的朋友同事事业成就的抒写,人格的肯定和赞美,等等。“我住在乐游原上已八年了。每一次日升月落,我都感受着这里的天地气息。我不想刻意地拔高这座原,我也不想曲意地贬低这座原,我只是写我亲历实见的人物和事物。当然我也写了这座原之外的人和事,但都是蹲在这座古原上写出来的,所以,也就不分彼此的全部晾晒在这座原上了。”题记中的这段话,就印证了这本书与他的前面两本书的不同,也给想沿着一个主题顺竿爬的笔者,造成了不少的困难。好在无论怎样,这些面目各异的文字,都出自同一个人真诚的心灵和头脑,我们还是能从其中找出作为孙天才这个名声渐响的作家散文的一些与众不同的特点。

  读《乐游原》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孙天才是一个具有着广泛的社会关怀和现实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型作家,他的散文有着强烈的社会批判锋芒。在《乐游原》《祭台村》《石佛寺》《辛亮》等篇,他以自己的现场考察,真实地记录了乐游原这片曾经引发了无数文人骚客诗情画意的土地,在“发展”“开发”的名义下,不过一二十年的时间,就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唐僧肉,疮痍满目,垃圾遍地,多年的古村古镇或消失或充盈着喧嚣的商业化气氛,传统的行业、家族及其所具有特产、特色消失殆尽,代之以林立的钢筋水泥造成的高楼大厦。而一些曾经作为唐代历史文化标志的寺庙和地标,或已彻底消失,或勉强存在,都因周边环境的改变而风光难在。难能可贵的是,孙天才并不是一个守旧的复古者,并没有一概否定“发展”“进步”。他说:“一个美丽的活化的村庄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崭新的楼群,这就是历史。一个村庄的消失,也如一座城市的兴起,都不需要太多的注释。”这里有对“现代化”“发展”的尴尬揭示,有对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的达观,也有些许的无奈,他需要提醒人们的只是积极自觉的扬弃和传承、新生。这是一种理智而冷静的声音。其实,在文章中他早就在多处以肯定的口气,表现了在金钱主导下的商业氛围中,像辛亮、饭馆女老板等人的文化坚守,肯定了基层民主选举的希望之光。在一个时期,散文似乎成了风花雪月,个人情感中的杯水微波的天下,孙天才的散文远离游记、凭吊历史的模式,走出机关、大厦,在乐游原上“挖一口深井”的现实关怀,令人感动。

  孙天才的散文是有思想见解的散文,不仅深切关怀着现代化背景下人的心灵和精神归宿,还表现出自己独到的对精神信仰的理解。“在这充满浮躁的世界,我们的心灵应该安放在何处,我们的精神要归到哪里去?”可以说是从《老家》《福地》到《乐游原》的孙天才散文始终关注的主题。在《石佛寺》一文中,他就说:“在这片古老而新生的土地上,我们至少不应该漠视传统,不应该荒漠文明。相反,我们应该象敬畏神灵一样敬畏自然,敬畏祖宗,并以我们崇高的精神对社会道德有所担当。”在本集文章中,他对所有人物的藏否标准及关注点都在他们的心灵和精神。对老同事老苏他认同和发现的是他对父母的深厚情感,对家族历史和传承的苦苦探寻:“老苏不容易,探访南北,查阅东西,不为吃穿,不图功利,只是为找到生命的根源和血脉的永续。”孙天才写自己的姥娘,没有写她一生的命运和奉献,却别出心裁的蒐集了她讲的几十首谜语,这些谜语几乎赋予了乡间人从吃、穿、用到生产、生活活动所有的工具、用品、食品和劳动行为以生命和灵性,既表现了她对生活的热爱,又表现了她安贫乐道的生存智慧。她不是诗人,却能把自己的日常生活诗化了,她不是哲学家,却从日常生产劳动中体验了“天人合一”的精神。这是一个多么乐观,精神上多么富有的乡村老年妇女啊!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是以“诗意的栖居”的哲理名言而闻名于世的,在孙天才的姥娘身上,我们看到的正是这种哲学精神的实践。面对她,我们这些饮甘厌肥而仍怨天怨地的城市人无地自容。

  在《乐游原》中,对贾平凹、邢庆仁、白霜亮、赵心琴等人书画的散文品评,占了相当的比例。但相比于我这种人那种抽筋剥皮式的评论,孙天才的书画品评却能面对作品,而神游八极,既有社会的批评,又有人生的感悟,思想的启示。《寂寞党》,从贾平凹的一幅画说起,以大量的网络信息和网络语言,分析了这种网络现象背后的本质和根源,指出:“在这个如机器一般旋转的社会,因为城乡的变迁,收入的悬殊,人情的冷暖,社会的不公,环境的阴霾,加之信仰的缺失和精神的无着落,大家都有一种很大的‘鸭梨’。这种内心的孤独和寂寞,是需要一种排遣渠道的,而网络似乎给这种渠道提供了四通八达的出口。”它们传达出的是无奈和寂寞。而贾平凹画作中那个赤裸盘坐,沉谜于饮的男人形象,就被作者赋予了深刻而普遍的时代意义。在对白霜亮画作的品评中,他不仅看到了其中的色彩和生活,更看到了背后作者的心理,说:“我也知道了,霜亮是在一大堆泼烦日子的背后, 过滤着尘世的浮躁,而追逐着精神家园的一片净土。……在霜亮的那些明丽的色彩和飞扬的线条中,我看到的不仅是一种未被泯灭的理想,不仅仅是一种向往和希冀,不仅仅是一种向善的力量,从这些带有唯美主义的画面中,我似乎也看到了对天地和谐的美好反思和一种对现实人文的美好批判。”从这些浮想联翩,诗情画意的评说中,我们不仅能看到一个散文家的丰富而自由的想象力,而且能看到一个美学家敏锐的鉴赏目光,看到一个思想家深刻的穿透力和卓识洞见。

  从他关于《老教堂》和《大雁塔其实是一个人》、《老家的梦》等篇章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以往历史不载或少见的历史真相和历史细节,更看到了文章背后所揭示的精神信仰的力量和作者的人格追求。从石佛及石佛寺的缘起和毁之又建,建之又毁,及最后却鬼使神差地以另外一种形式在村民的信仰中重生,我们就感到了在人们的物质生存之上,精神信仰力量顽强的生命力。在《老教堂》的两篇文章中,孙天才追忆钩沉的正是本村一个基督教堂的诞生和屡毁屡建的历史,揭示了宗教信仰对于社会、人心不可或缺的向善吸引力和建设性作用。无论是战争、动乱和极左思潮,有形的庙堂建筑可以被摧毁,但无形的精神影响却有着官方意识形态所不能完全替代的意义。而“改革开放”的一个历史功绩,就是重视并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又不否定外来文化,肯定了民间多样的宗教信仰自由。敢于直面这样的宗教信仰题材,并把握适当,表现民间多元信仰的历史和时代意义,对于孙天才这样的党员作家更是难得而可贵。而《大雁塔其实是一个人》,则从对唐玄奘先是“违法”闯关,途中几十个追随者先后毙亡,他自己也几乎被徒弟所杀的历史真相中,揭示了这个后世被神化,实际上也是肉体凡胎的俗名为陈祎的和尚非凡的精神力量和立志寻根溯源,穷极佛学真理、弘扬佛学佛教的人的非凡功业。最后,作者说:“有的人活着,但却死了;有的人死了,但还活着。”大雁塔是唐玄奘伟大人格和不朽精神的载体,还是“一种颇有典范意义的民族性格或中国精神。”大雁塔——唐僧,唐僧——大雁塔,正是如此成为中国性格和中国精神的生动象征。

  按照马克思对象化的观点,作品是作家思想、视野、人格的对象化,他们写人写物写生活都无可隐匿地将自己的形象烙印在自己作品的背面。如果说从以上这些篇章,我们已经能看到一个对象化的作者形象的话,而从《老屋的梦》《有这样一个族类》《新莲说》《等你一千年》等作品中,则能看到一个更加鲜明的作家形象,他所尊崇的美德,他所信奉的人生哲学,他所羡慕并追求的人格。如以自己和平、不争的方式在竞争激烈的自然界生存的大熊猫;如出污泥而不染,美丽而高贵的莲花;如圣徒约瑟那样的忍辱负重,宽恕那些害过自己的人;如《月亮的故事》中的女性那样的不凭心机生存的无羁和酒脱。《等你一千年》的意义更在于已为人夫、人父的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坦承了自己至今追悔不已,失之交臂的一段爱情。这种真率和坦荡,让我想起本书《河里没规矩》一文由贾平凹等对邢庆仁的一幅赤裸躺在牛背上的女人的画的欣赏和放浪自由的联想,所表现出的人性的真实与自然。包括贾平凹这样的大家,撕掉假面,任情任性,真实而赤裸地活着,这或许正是孙天才心目中理想的人,理想的人际关系。

  与人生信仰、人格理想相一致的是孙天才的散文观。在由贾平凹画作“”所引起的《鹰步之精神》一文中,他对在五十年来成为散文艺术经典的“形散神不散”,进行了颠覆性的解读,指出那是在计划经济,高度政治化、思想封闭时代对散文属性的定位,而在改革开放,解放思想,诗歌、小说等文体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的历史新时期,如性灵散文,在场主义散文,主题散文已经远远突破了这个定义:“既然如此,我们无妨也把我们自身的精神还原起来,不妨再解放一下我们这些封闭的思想,闯一闯在我们的理论和观念上的险滩。……在这个充满创造和变革的时代,我们何妨也冒胆说上一句颠覆传统的话:形散神也散。”一如俯瞰天山,凌空翱翔的雄鹰,以无羁的精神,自由的魂魄,远航高翔。在关于袁国燕散文的文章中,他又说:“我不喜欢太过修饰的散文,就象给本真的生活,披上了一件漂亮的外衣。”“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能把生活中的一根草,一棵树,一条河,一个人,一个村子的原本的面貌,本真的状态和生命的精神,在自己的文字中表现得就像一根草,一棵树,一条河,一个人,一个村子,那其人可能就是真正的大家和名家了。”证之于他的数百万字的散文,他是真的那样做,那样写,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表现出了自己的散文个性了,与那些字斟句酌,精雕细琢,章法结构四平八稳的名家散文划清了界限。但是读《乐游原》一书,我还是觉得其中有些篇章太过自然,主要是那些写人物的文章,给人以写实不够或欠缺之感,让思想大于形象。“太过修饰”得失去了本真固然不好,但在本真中能体现出语言文字之美,和无章法之章法岂不更上一层楼?仅以此作为我对孙天才先生的期望。

  2014年2月13日草毕

  (作者系著名文学评论家,茅盾文学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