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水下的故乡

11.12.2014  18:14

导读: 船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辨南北东西。夕照下,水波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水中的山,温柔而沉默。

          一直想要去看看千岛湖,看看那个无法再见的故乡。   
  千岛湖畔的农家乐,大多有个洁净的小场院,院中种着桂花,湖边围出一圈养些湖鱼。我们一路行来,最终被一树金桂绊住了脚步。
  
  小院临湖的缓坡上满植修竹,金桂则依山生长,树冠浓阴铺了半个场院,树底下三张圆石桌,十几个人围坐其下仍显稀疏。一般的金桂呈浅黄色,香气较月桂略浓,这棵金桂的花朵却红艳似火,若不是那沁人心脾的浓香,真会被错当成石榴花。
  
  在花下落座,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奉上茶来,轻轻说,这是自家茶山种的茶,请品尝。端起茶盏,汤色清碧,茶香淡淡,浅尝一口,回味甘甜。我不禁想起外婆常说的一句话:在我们老家,茶籽煮出来的水也比这儿的茶叶水好喝。
  
  备受外婆鄙薄的“这儿”,乃是她后半生的栖息地--江西弋阳。外婆出生在淳安县茶园乡一富户,及笄之年嫁与外公。外公一表人才,但家境没落,婚后不几年,在温州亲戚的带领下开始跑船,最远曾送货到日本。常年在外,竟与一个日本女子在温州做起了露水夫妻。跑船几年后,他攒了些家底,重新回到乡下做田谋生,那日本女子竟千辛万苦寻上门来。刚烈的外婆将菜刀横在了那女子的脖子上,坚决不允其进门。据说,最后是外婆娘家卖了一片茶山,作为路资,才送走了那一心进门做小的日本女人。此后,外公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外婆大事小情一人做主,对外公再无一点好辞色。唯有一点二人仍保持高度一致,那就是夸自家茶山种的茶,鄙薄其他所有茶。
  
  喝过家乡茶,店家端上了湖鱼。乳白色的鱼汤,喝上一口,没有土腥味,只有鲜。鱼肉送入口中,似乎舌尖都能抿化。很快,半条鱼肉滑进了肚里。店家娘子一个箭步冲上来,手上拿着干净筷子,熟练地把鱼翻了个面,口中犹道:“我帮你划过来,我帮你划过来。你们大城市的人都要开车,动不得哦!”看着她温厚的样子,我心中轰地一响: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我外婆、我妈……一代一代就是守着这样的规矩的。
  
  江浙一带水乡,水边人家平日间忌说“翻”字。把鱼“翻过来”说成“划过来”,“翻脸”说成“乌面”。外婆就是这样,自从与外公“乌了面”,寻常日子过得总带几分恨意。
  
  50年代末,国家兴建新安江水库,淳安、遂安两县整体移民。据说,当时给了几条政策:一是就近投亲靠友,二是小部分就地后靠(往山上搬),三是往外省搬迁。外公想去温州投亲靠友,外婆却斩钉截铁选了第三条路:往外省迁。她选择了江西,因为在江西无亲无故,也就没有人知道她的家丑,而且她认为,这样子连根拔起,那日本女人就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寻来了。
  
  就这样,1958年春,外婆携一家六口踏上了迁徙之路。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啊!当时,政府的移民要求是:“一根扁担一担箩,一头小孩一头锅。”“带上共产主义思想,甩掉坛坛罐罐,奔向共产主义天堂!”我外婆这样的移民,放弃了祖祖辈辈辛苦积累的家业,怀揣着仅有的一点赔偿款,挈妇将雏,肩挑手提上了路。
  
  说是有车,好不容易人叠人坐了小半截路,车坏了,天降大雨,无衣无食,似末日来临。外婆与其他几家人一咬牙一跺脚,拖家带口自谋生路去了。那几家人陆续投着了亲或访着了友,停下步子生了根,只有外婆领着一家人继续朝一个叫弋阳县的地方走。因为早年间她听经商的爷爷说起,当地人厚道,且于他有恩。
  
  走到浙江与江西交界的江山县时,微薄盘缠已吃光用净。万般无奈之际,外公发了几句牢骚,没成想又把外婆的狠劲给激起来了。她铁青着脸,领着我大姨大舅走了。半日后,她和大舅一人挑着一担白米回来了——大姨没了。她竟然把女儿以两担米的价格卖了!外公差点没背过气去,跳着脚要去找女儿,外婆再次举起了刀,这回对着的是自己的脖子。三个孩子哭成一团,外婆一声断喝:“哭什么哭?不许哭!有什么好哭的?你们大姐是享福去了!”五口人再次踉踉跄跄上了路。
  
  大姨走了,家务活就落在我母亲身上,白天拼命赶路,晚上还要在灯下缝衣刷鞋。她边哭边做,一抬头却发现,外婆满脸是泪。
  
  在两担米又将告罄之际,一家人终于在弋阳县信江边白马洲上的一座破庙里安下身。此时,已近初秋。
  
  万幸的是,在大姨五十多岁的时候,终于认了亲。
  
  大姨是幸运的。买她的那户人家家境殷实,只有一个痴呆儿子,20岁尚不能自理。那家人本来打算过几年让大姨给痴呆儿子当媳妇,没想到一两年下来,把大姨当成了亲闺女,舍不得了。他们给大姨找了工作,报了夜校,后来又给找了女婿,如同再造爹娘。
  
  也正因此,寻亲之路才格外艰难。刚开始是不敢找,后来是没有能力找,再后来是不忍心找。直到两位老人过世,她才正式开始找。皇天护佑,竟找着了!
  
  据说,外婆当年送走大姨时有交待:“你14岁了,懂事了,弟弟妹妹不记事,要是送人就找不着了。过几年,你到江西弋阳来找我们!”她后半生的使命,似乎就是专等这一天的到来。与女儿相认后不到三个月,她就匆忙离世了。
  
  她去世时,大姨千里迢迢赶来,只唤了一声“姆妈呀”,就几乎哭昏在堂前。在寂静的守灵夜里,大姨哭声里的那种沉痛,让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多年之后,我看到一份新安江水电站建设总结报告,写于1973年,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目前新安江水库移民工作不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移民数据和正确的分析资料。”二十多万人抛家舍业的大迁徙啊,连个可靠的统计数据都没有。像我外婆一家这样步步血泪的,得有多少?至此,母亲口述的移民之旅,我才不得不信了。
  
  “菜还合口味吗?”店家娘子轻声地询问,拉回了我的思绪。一番勾兑,她同意以100元的价格让她家的船载我下湖转一圈。钱货两讫之后,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领我上了船。坐稳后,他问我:“梅峰岛、鸵鸟岛、猴岛、三潭岛、孔雀岛,你要去哪里?”我不加思索道:“哪个岛都不去,你就带我在湖面上尽可能多转转。”他一愣,再问:“你是不是也是移民的后代啊?”原来,常有移民的后代来此寻根,他们都对岛屿不感兴趣,只想亲手抚一抚这淹没故乡的万倾碧波。
  
  我问船家,能不能分辨得出茶园乡的大概位置,他大笑说:“那怎么可能?我出生时这里就已经是水库了。再说了,就算是当年的人也不可能找得到的。”
  
  我于是断了临水凭吊故园的幻想,索性放下执念,静心山水间。山,多不胜数,每座岛都是一座山,但都不是很高,与外婆所描述的雄峻山景多有不符。细一想,水库的水位有100多米呢!
  
  秋日午后的阳光下,远山含烟,近岛葱茏。船缓缓前行,水波不兴。伸手试水,凉意透骨,湖水绿得发蓝,像绵软剔透的果冻。我眯起双眼,任湖风吹拂,竟至安然睡去。
  
  醒来时,竟已落日衔山。满面愧色向船家看去,大哥摆摆手,一副不打紧的样子。船依旧是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辨南北东西。夕照下,水波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水中的山,温柔而沉默,仿佛亘古如此,也将永世如此。
  
  斯情斯景,我忍了又忍,终至潸然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