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童年

11.02.2015  14:44

  “所有的大人都曾是个小孩,但没几个大人仍记得这个事实。”──《小王子

  谁会记得一段他们不知道的时光呢?

  旅欧十一年,经常透过摄影记录他人的故事与生活;当了爸爸之后,不愿在女儿成长过程中缺席,婉拒了必须出远门的拍摄工作,决定陪伴在妻女身边并尝试透过影像长时间地记录自己的生活。妻子安雅是斯洛文尼亚人,欧洲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就好比欧洲的天气与饮食,与亚洲人有着十分不同的观念与习惯,欧洲人对于童年的重视便是其中鲜明的例证,欧洲的父母们普遍相信童年的珍贵且具决定性的特质无可取代── 这段期间孩子所经历的大小故事将会影响一个人一辈子。

  近距离地看着自己女儿长大,从婴儿蜕变为小女生的过程,让自己也自然而然地回头追溯并对照自己童年的故事。70年代适逢“台湾经济奇迹”起飞的当时,那个年代父亲们没有“育婴假”、母亲坐完月子立刻得赶回工作岗位是当时社会氛围里众所皆知的共识。

  而妻子安雅出生时现在的斯洛文尼亚还是当时南斯拉夫的一部分,1991年巴尔干半岛上接着展开长达八年的南斯拉夫战争,两种迥然不同的社会氛围让安雅对于我在台湾童年的成长故事更是展现浓厚的兴致。她的好奇反而让我讶异,顿时间我发现关于自己三岁以前的记忆,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无法靠近……

  学者们将无法亲近童年记忆的情况称为幼儿期健忘(Childhood amnesia)。近年我们三人几次回台探亲,我总是急切地想从母亲那较为可靠的记忆里探听关于自己襁褓时期各种可能的光景,于是才知道,当时我才刚满月她就必须回职场工作,近半年的时间委托爷爷奶奶代为照顾,周末再将我接回家。

  上幼儿园前那两年,妈妈一早送我到办公室附近的保母家,傍晚下班后接我一起回家,依稀记得穿越阳台玻璃窗洒进客厅里的光线、飞机形状的小饼干点心,还有保母儿子房间一组让自己很是羡慕的绿色塑料小兵……弟弟出生那年我四岁。安雅好奇地问道弟弟出生那天是怎样的情景、当时我人在哪里?或者我的童年是否开心?此时发觉自己始终只能在记忆的大门口徘徊,找不到入口的我苦无机会将童年的细节给再看个仔细……

  童年回忆静止似地被收藏在某个“那里”,仿佛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小房间里,日复一日以默片投影的方式反复播放着记忆深处那些最琐碎的记忆,并期盼有朝一日能与记忆的主人团聚,偶尔在初雪纷飞、那些看不见月光也没有睡意的夜晚里,我甚至能听见场景里回忆的声音,那如雪片般轻盈的乡愁趁着现实世界里诸多象征一一褪去之际,形成某种既陌生却也格外亲切的韵律。

  童年记忆并非“很久很久以前”的陈年往事,三十多年后才惊觉那个专门收藏童年记忆的口袋,其深度远远超乎我的预期。也正因为那种没有忘记但就是想不起来的吃力,让拍摄自己女儿这项计划显得格外超现实且甜蜜。这段期间,我持续收集关于女儿成长的画面与动态影片,试图透过影像的编辑,将这段期间我们一组三人于日常生活里的大旅行重新组合排列;反复检视一系列的影像故事,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与早已失去的童年记忆重新认识,在迥然的时空氛围里以不同形式再次团聚。

  就这样不经意且不着痕迹,平面摄影密闭空间的天性理所当然成了童年记忆的隐喻──里边上演的故事始终持续,但观者与记忆分别被安置在画框两边,犹如某种注定好的刻意,无论如何靠近就是回不去的场景,只能透过相机观景窗那钥匙孔一般的小小空隙稍稍朝里边一探究竟,尽可能保持耐性,同时深呼吸一口气再继续搜索任何稍纵即逝的蛛丝马迹。最重要的是,必须暂时舍弃成年人那总是透过偏见与挑剔来观看的双眼,更必须信任记忆光影的引领,才有机会瞥见记忆那道门缝里边最轻盈的风景与光线 。

  不确定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日后究竟会记得多少她三岁以前的种种经历,其中包含一家三口四次从欧洲回台湾的探亲,但我与安雅都打从心底开心,至少从小女娃加入我们的第一天迄今,我俩曾在那天真的世界里留下全程陪伴的脚印。

  近距离观察女儿的成长,仿佛喜见剧场里演员浑然天成的演出却不好意思鼓掌叫好的那种心情,只想趁着成人社会里诸多规则与逻辑尚未形成干扰之际,将那双浑圆大眼睛里那一望无际、充满各种可能性的纯真风景给再次看个仔细;也总是惦记着,在那列自从离站后便直线加速急驶的童年列车即将于眼前呼啸而过之际,我们还能多做些什么事情。

  聆听女儿描述眼前世界的点滴,那支支吾吾的嗓音,是这辈子迄今所听过最美妙的旋律,与她一同分享专属于童年的孤寂和种种练习与追寻,就像是在阅读一本用另一种语言所写成的诗集,即便无法理解每个字句却也每每教人悸动莫名。

  究竟谁会知道一段他不记得的时光呢?摄影会。

  或许是受到三岁女儿的启发,脑袋里三不五时也酝酿着天马行空的想法,直觉只要每多拍一张关于女儿童年的影像,我便能朝着记忆小径的最深处出发,更有机会找到分隔成人世界与童年记忆的那道围墙。即便镜头前的场景是欧洲大陆春天的草地或斯洛文尼亚的森林,但总会不自觉忆及小时候北投奶奶家院子里爷爷悉心照料的绿色草坪,仲夏傍晚巷口中学的钟响与厨房里奶奶忙着煎鱼的模样,在那个介于记忆与想象之间、仿佛一张照片的画面,时间就在那儿静静地歇息,还隐约记得当时那种无忧无虑、每天都是好天气的心情……

  透过镜头,我试着追问儿时记忆当初究竟为何不告而别的原因,选择摄影来说故事,也是针对回忆被粗鲁地没收的某种示威抗议。顿时间女儿的童年似乎成了自己的第二个童年,重新发现的惊喜让内心那个小男孩的轮廓也逐渐变得鲜明,快门喀擦开阖之际,那双属于古老记忆的眼睛眨呀眨地,同时也在这个宇宙一般大小的失物招领中心里,试图串连起任何可能的线索与指引,在某种彼此呼应的韵律那最幽微的真空里,找回与自己童年失散已久的亲密。

  许多影像素材都是在女儿刚开始学说话的那段期间所拍摄;对小女孩而言,在语言出现之前,眼前一棵树不会让她联想到某个“”或者关于树或植物的概念,一棵树就是一棵树,孩子的纯真引导摄影师如何真实地去看见。女儿此刻于镜头前的笑靥如小太阳般耀眼,也再次让自己相信,过去与未来的连结可以是一张照片。至于女儿成长的影像记录,似乎也是某段童年记忆终将被遗忘之前的插图跨页,对于永恒乡愁的轻声呼唤和想念。

  谁会记得一段他们不知道的时光? 始终好奇人的意识与童年记忆之间那种若即若离、影子与本体之间既亲密也最疏离的联系与纠结。然而科学家们不也是花了长时间的努力才发现,正因为纯水与海水密度的差别,漂浮于南北极的冰山有至少90%的体积是在深海里边,仅只依据水面上的形状人们难以想象潜藏在平静海面下方的世界;意识与记忆的关联不也神似冰山的发现?深层壮观的景致我们没有忘记只是彼此相距甚远,童年记忆并非外在于你的事物,它始终存在于某个深沉的内敛,在白天与夜晚的交界,在那些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摘编自台湾联合报 作者:张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