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仰望的距离

25.04.2015  12:13

  我成长的城市里,北面丘陵底,有一条河,河边有一片机场。入了夜,靠城市这面灯火辉煌,炽如白昼,靠山河那面闇然无声,风寂夜寥。明亮与黑暗,截然两个世界,中间躺着这片面积不算辽阔的机场,飞机起起降降,直到深夜。

  机场南边,飞机跑道戛然终止的尽头,围了一排木头栅栏,栅栏下方不分四季长满了碧绿野草。一条仅容单辆汽车通行的狭窄道路,沿着栅栏而行,城里年轻人三两成群骑摩托车去观赏飞机起落。在野草荒地上泊好车,个性野一点的,一屁股跃上栅栏横杆,表情满不在乎地点上一根烟;个性忧郁一点的,盘腿坐上柔软的草地,背靠木栏,若有所思。

  许多情侣来此约会,好似身在一部加州电影里,漫无目的将车子开往城市边缘之后,男孩臂当枕,女孩娇羞窝进男孩怀里,头轻靠男孩下巴,高度恰好让男孩嗅到她出门之前细心洗濯的发香,两人并不交谈,齐齐眺望夜空,接下来,只是静静等待一个恰当时机接吻。

  飞机来了。漆黑夜空,辽阔深广似大海,飞机机腹硕大,宛如鲸腹,闪着银白反光,低空掠过,机翼机尾闪烁几盏像圣诞灯饰的红色警灯,犹似彩色小鱼伴游大鱼,在见不到阳光的深海,结队而行。

  飞机轰隆隆从头掠过,震耳欲聋,淹没了全部的感官。或许因为除了飞机引擎所发出的巨大噪音,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我总是觉得那一刻其实出奇地安静,众人俱寂,万物无声,一向喧嚣无度的城市暂时闭了嘴。全世界均在仰望。颈子拉长,下颚抬高,眼睛朝上,甚至情不自禁高高举起双臂,五指张开的手掌仿佛再往前一点,便能触摸那光滑银亮的金属机腹。

  往宇宙深处再多窥探一点

  我时常错过飞机滑过头顶的瞬间。我惊异观察其他人如何如痴如醉地仰望,自个儿忘了抬头。

  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好像教徒见证神迹的惊喜,夹杂虔诚,莫名敬畏,有点不明白自己正在目睹的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觉得幸运,竟能看见这一切,带种安静的笃定,认为当下此刻绝对是难得的人生经验,仿如水手见到了夕阳落到地平线之后最后一道绿光,纵使落日天天发生,飞机日日在这座飞机场起降,此情此景,此生依然难现。

  那也是尚未出发之前的心情,一种仍愿意相信的纯真,容许梦想无忌的慷慨,企图由自觉渺小受限的立足之点往宇宙深处再多窥探一点。

  那是孩童的表情。世界仍是一片混沌,万物还没有名字。城市街上,那些被大人牵着走的孩童,身子摇晃,脚步不稳,走在对他们来说什么都尺寸过大的世界里。对于这个不是专为他们而设计的世界,他们只能仰望。

  眼神好奇,充满疑问,却毫不惧怕,迫不及待想要拿舌头尝尝桌子的滋味,伸出肉茸茸的小手去试探火的温度,不懂禁忌的意义而胡乱发问,为什么我不能吃冰淇淋当早餐,为什么我不像蝴蝶有翅膀可以飞翔,为什么我长不出鳃能让我待在海底很久很久不必换气。没有不可以,只有为什么不可以。

  世界就像一块刚新鲜烘焙出炉的蛋糕,摆在桌上,而孩子以为,只要自己高高踮起脚跟,把手伸得老长,一定够得到。后来等孩子长高了一点,他走到桌边,不费力气便轻易举起那块蛋糕,他突然发现,蛋糕其实是塑胶模型做的,无色无香,上色拙劣,做得很不精细;或者他注意有人荷枪站在桌角守卫那块蛋糕,警告这块蛋糕只属于特定一群人,他以及其他人没有权力碰;即便,他有那份口福尝了一口,发觉蛋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

  那段朦胧美感距离

  凡抵时光,都回不去了。幸福也好,悲伤也好,羞辱也好,喜悦也好,通通一江春水,一去不回头。真正会令我缅怀的生命情境,从不是一趟特定的旅行或一场欢乐的聚会,而是离真实人生那段朦胧的美感距离,可供我仰望。

  这多年来,我习惯仰望,高楼夹缝中的天空,由车窗斜望出去的风景,从地铁拾阶而上回到地面的刹那,即便搭乘飞机时,云朵之上,依然有那无边无际的蓝色。我猜想,无边无际的蓝色之后会有什么,虽然我已经知道,没有什么,只是无边无际的黑色。一片深黑静默的空虚,这个我们叫做宇宙的东西。

  原来,我一直仰望的只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但我仍旧仰望。就像一个截了肢的人,明知那条腿永不会因为春天来了就重新长回来,照样自由活动着那条幻肢。路上看见仰望的人,就像在橱窗见到纯洁美丽的蛋糕,会令我驻足观望,并感到棉花糖般膨胀的甜蜜感动。

  我仰望,只为了反抗活着的虚无。没有幻想,只是提醒。(摘编自新加坡《联合早报》 作者:胡晴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