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
回到离开好久的小小蜗居,就做了一件跟自己过不去的事——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母亲把泛滥一屋子的藏书彻底整理好。可是答应后,旋即又后悔。当然,我没敢透露,还有三百多本书即将从美国运抵。这下子真的走投无路了,连自己的卧房都多添了新书架,若不是有床和衣橱,俨然又是一间书房。连日来暗自思忖着如何入侵母亲的卧房,尽管多年来用过无数的战略,都一直屡攻不下。
要绝处逢生,就得死皮赖脸,改打“母女情深”牌。于是,我把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一倍,试图看起来水汪汪似的,好配合一副楚楚可怜相,站到她老人家的房门口,一副求救却又非常尊重领土主权的模样。刚想把预备好的求情状纸宣读,母亲却轻描淡写地说:“你按照每年送走四箱书的协定,收拾一番吧。噢,记得把你几年不在新加坡的‘数额’也算进去;纸皮箱子,我都帮你收集好了。”停了半晌,母亲补充:“你就别再动歪脑了,我的地盘是不会沦陷的。听见了没?”
听见了——我听见自己原本澄澈万里的心情,迅速阴霾。阴谋被揭发,我只好乖乖地,陆续在多个大箱子上标明“扔”和“送”。从书房和卧房的地板摆到客厅,叠叠“书丘”,还真疮痍满地。一个星期下来,在这小书林穿梭,双手不停地动,双耳听着翻书声,也听见嘴巴嘀咕每一本书的取舍,更听到屋外大自然唱着湿漉漉的歌。
在几个慵懒的下午,忍受着阴晴无常,秋夏颠倒的气候时,蓦地,听见窗外沙嗒沙嗒声,此起彼落。哦,下雨了。静下心聆听,热带雨水,还真的很有个性,完全依循自己的节奏和旋律欢唱。
有时,先是滴答滴答,淅沥淅沥,轻敲屋檐和窗口,通知大家赶紧收起晾嗮的衣服。然后才肆无忌惮,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树叶和大地。大地最夸张了,即使被喧哗的雨水冲洗后,似乎还觉得酷热难耐,继续流汗,湿透了整片行人道。倒是窗前的沟渠安分,总是满足地,咕嘟咕嘟喝着激湍奔走的水。
清晨起身,若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就知道,那将会是一场咄咄逼人的滂沱豪雨。不到一下子的功夫,雨水果然直泻而下,劈里啪啦,哗哗作响。这瀑布般的声势,是夹着风窜逃绿叶间,纷乱的脚步。在丝毫没放晴的状态,风卷起雨帘,成漫天的白浪。当日的穹苍,听得出是一片旷荡无涯的模糊。
混沌浩茫的风雨中,楼下鞋子的踉踉跄跄,声声入耳,有时中断,随即传来叫喊声。不妙了,又有人不慎踩入水渍了。雨天萌发的寒气中,可以想象一滩滩水洼,闪着一张张狼狈的脸庞。
接下来整理书的日子里,在瓢泼中,我会继续与母亲斗智,继续倾听雨水和风变幻多端的乐章。(郑海娇,文章摘自新加坡《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