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学不能画“地”为牢
世纪之交,“地域化”的文学研究又开始兴盛,强调差异的地域文学是对全球化同质现象的消解和反驳,是文学史书写转向空间维度的表征,也是当代文学研究向纵深发展的结果。在此风潮的引领下,各地纷纷出版专属的文学史,推出自己的作家群,文坛不断出现“晋军崛起”、“陕军东征”、豫军“中原突破”、“楚军方阵”等等,各省纷纷成为文学大省。
地域环境造就文学风貌并不新鲜,《诗经》、《离骚》开启了南北文风的路向,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曾界说南北书派之不同,近代的海派、京派都是文艺与地理联姻的有力证明,莫言、马尔克斯也是将地域文学推向极致,从而走向世界的范例。梁启超曾指出,唐代后,文人流动性的加剧使得划分地域文学天然固定的条件已趋消弭,这也警示了地域文学的复杂性和可变性。如今此起彼伏的“省军”暗战,以文学的方式开掘地域文化的特殊价值,然而,其短板也显而易见。绘制一张文学地图,将作家牢牢钉在自己的地盘上,这种依赖于作家籍贯和作品类型的简单划分不免存在偏颇。
首先,如果作家图谱以地域来绘制,很可能忽视活跃的文化交流、人的流动以及文学创作的交融性与复杂性,也忽视了作家的能动性。地域性经验是作家丰厚的写作源泉,但这种资源并非与生俱来的,需要作家的沉淀积累;同样,作家的身体走出家乡的地域限制之后,所获得的经验与资源也有赖于作家的自觉提炼,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会不断冲击作家的原有思维和经验。比如贾平凹,对他来说,虽然故乡像风筝的线一样始终牵绕着他,但是从涉入文坛之后,他的生活积淀离不开西安乃至外省的各种见闻、经历,这使得他笔下的商州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是不断“增殖”的商州,这个商州贯注了作家的生命体验和审美情怀,上升为一种审美对象而非实体的商州,是作家以文学的方式去挖掘地域文化之美,注重来自时代生活和世界文学的个人体验,从而成就自己写作路子的典范。类似于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梁鸿的梁庄、金宇澄的上海是实在的故事发生场域,也是作家的精神原乡,是一个杂糅了的当代中国和当代世界。他们的成功在于既定位了自身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身份个性,又突破了具体的地域,将无形的版图和经验的吸取扩大至中国乃至世界。
其次,研究者们出于研究方便和文学策略对各地作家群(也包括评论家)的划分,是一种画圈行为,宣布某某作家属于某某文学阵地,于无意识间抹杀了部分作家群体,使他们隐而不显,成为主流话语之外的盲区;以籍贯确立作家的地域性也使一部分人的归属成为难题。粗略看来至少有五类:一是本省籍而人在外省的作家,如韩少功算是湘军还是琼军,两方争执恐怕会让当事人很难决断;二是人在本省,但是不断有身体或精神出走之举的作家,如擅长异域书写的陕西作家红柯,其作品若要按照地域划分,显然属于新疆文学更合适;三是外籍旅居在本省的作家群,这些作家如1949年涌入台湾地区的“外省人”一样,要花费更多的时力才能得到认可;四是写作题材是科幻、武侠、儿童文学之类而与本土关系不大的作家,如写出《流浪地球》而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特等奖的刘慈欣等;五是对本土文化持批判态度的文化人,在西方,这类人被所属地流放的不在少数,更谈不上认同。
围绕作者展开的文化资源抢夺战,究其根本,在于“文坛省军”现象背后隐藏着“文化大省”的政治命题。虽然以行政区域画圈是为了了解一地文学创作的窗口性举措,但也不排除是借助文学地理学研究,实行文化保护或捞取政绩。所以,以省市地划分作家的地域性,无论对个体的作家,还是抽象的作家群,既不公正,也不利于文学的整体研究和推动。
地域性与世界性矛盾吗?显然不,任何偏执一方的观点都是不堪一击的。文艺理论家贺绍俊曾有“从地域文学到文学社区”的论述,他倡导的“区域文化”,就是将政治地理、自然地理对文学的划分引向经济地理、文化地理、社会地理、精神地理。笔者所论的“去地域性”,意在不以作者籍贯划界,而以作品风格、文化传统和作者文化心理结构等为标准展开文学地理学研究,克服地域性的封闭性,加强其包容性,从文学的乡土情调中跳出,关注现代性因素的介入,接纳对本土地域具有反思、批判的文学思想。
对作家来说,需要注意的有两点,一是文学来源于生活,从本质上来说,造就作家的不是地域,而是生活;二是要有意识地培养全球意识。小到讲述家族故事、本土经验,大到表达中国故事、民族经验,都是“地域性”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积累和精神原乡,从自己熟悉的人、事、地开始写起,以小地域的文化生机创造大视野,哪怕它只是属于一个乡镇、一个茶馆,但它承载的文化元素却会超出自己的边界,以一地之事写中国乃至世界的经验,也就是要小处着手、大处着眼,寻找一种超越地域的精神,原来的地域性反而会成为作家走向世界的优势。这才是真正的“去地域性”。
(原文刊登在《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8月11日 A04版 评论)
链接: http://db.cssn.cn/sf/bwsf_wh/201408/t20140811_1285996.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