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幸存者:像“怪物”一样活着
原爆当天,竹岗智佐子约了两个好朋友出去玩。此为三人合影,另两人至今生死不知。陈秋旭 摄
人物小传
日本广岛市人,广岛原子弹爆炸幸存者,现均为广岛市平和纪念馆志愿者。
广岛的夏天很热,知了尤其多。如果不是后来飞机掠过的声音以及之后的爆炸和火光,恼人的燥热和蝉鸣,是当时12岁的儿玉光雄对1945年8月最深刻的记忆。
8月6日这天,11岁的寺本贵司正趴在家中的桌子上给刚刚分别的小伙伴写信。因为连续空袭,1945年年初,广岛地区部分小学生都被疏散到外地,五年级的寺本被安排到山中的寺庙里。两天前,因为忍受不了饥饿和孤单,寺本由妈妈接回了家。
17岁的竹岗智佐子则在这天约了两个好朋友一起出去玩,工厂好不容易休息,年轻的姑娘们对战争没什么嗅觉。出门前,爱美的竹岗特意照了一下镜子。
但这天早晨爆炸于广岛上空的那颗原子弹,让无数个他们成了“人类悲惨历史的一部分”。
强光和爆炸
刺破平静
儿玉光雄所在的广岛市第一学校距离爆炸点850米,彼时战事随时可能被点燃,高年级的学生都被征召去参加劳动,一年级的儿玉光雄和同学们留校。
8月6日7时30分左右,市内响起防空警报声,但没多久就解除了。7时40分学校的早会开始,儿玉光雄和小伙伴们开始嘀咕,“这可能是平静的一天呢”。
但8时开始,飞机的声音开始缠绕在城市上空,轰隆声愈发压迫,儿玉光雄感觉,这次飞机飞得好近。
广岛集中了当时日本很多军工设施,所以提前一年就已进入准战时状态。断断续续,大人们会说起哪里又被轰炸了,死了多少人。儿玉光雄被大人教育,飞机来了不要去外面看,要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而他对飞机的认知,都是通过声音构建的。
奇怪的是,警报并没有响起。所以他和其他同学也没做任何准备。
一位坐在教室中间的同学当天带了一本漫画书,那个时间,儿玉光雄在那名同学的座位前看漫画看得入迷。
之后一阵强光,非常强烈的白色光束,儿玉光雄本能地闭上眼睛,接着晕了过去。
前一秒,出门前的竹岗智佐子正在照镜子,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海滩旅行。后一秒,白光让周围的世界失去焦点,紧接着剧烈的爆炸将她震到了街上。
沉浸在对朋友的思念中的寺本贵司,也因为背后天窗上突然亮起的强光停下了笔,来不及考虑什么,周围的世界突然亮得扎眼,然后迅速黯淡了下去。
那道刺目光束,对当时的广岛人来说,是太平世界和人间地狱的分割线。
密布的死亡
不断有人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儿玉光雄醒了过来。木制房屋的教室,爆炸后被震成了一堆大小不一的木块。有的同学被死死卡住,有的被冲击波震出教室。
四处都是火光,儿玉光雄拽起几个能自己站立的同学,踉踉跄跄往外跑。
天都是黑的,腾起的烟雾完全遮住了太阳的光亮。外面的场景更加恐怖,残缺的肢体有很多。因为求救的声音太多,儿玉光雄甚至分辨不清楚声音从何而来。
学校里有一个小水池,因为爆炸后强烈的口渴感觉,还有一些学生身上被引燃,这个小水池成了学校最集中的避难场所。
血和同学身上黏着的灰烬让水池变成了茶色。
孩子们都往水池集中。有的走到了一半倒下了,有的撑着走到水池,一脚跌了进去,同学们用棍子试图救他,棍子断了,那个学生也死掉了。
火势很快猛烈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重伤的同学意识到可能无法逃脱,火场上随即响起了校歌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伴着疼痛的哭喊和求救声。
儿玉光雄陆续扶起几名同学后也没了力气,“别管了,逃出去。”他跟自己说。在学校边上,他呆站了一下,双手合十,“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救不了你们。”
沿着铁路,儿玉光雄跟着汇集出来的人流一起逃生。人们都是机械木然地往前走,不断有人倒下。
很像恐怖片里僵尸集体移动的场景,很多人都举着手臂走,从手臂上垂下来暗黄色的、滴着液体的片状物。过了好久,儿玉光雄反应过来,那是人的皮肤。
儿玉光雄还看到一个手里托着自己眼球的少年,他甚至不敢看那个人第二眼。
途中,一个倒在路边的妇女抓住他的脚踝求救。他真的没力气了,扯开了那只手,继续往前走。
70年过去,儿玉光雄一直记得那个女人的目光,一直到今天,他仍旧觉得抱歉。
姐姐捧着骨灰盒
“妈妈在这里”
寺本贵司大喊着妈妈,被邻居大婶救了出来,浑身是伤,大婶高喊着“快跑,我帮你找妈妈。”在临时救助所,他看到了举着燃烧的手臂前来求助的朋友。各种各样受伤和死亡的姿势,成了寺本一生的噩梦。
竹岗智佐子从废墟里爬起来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找妈妈。妈妈是当地陆军医院的护士,工作地就是爆炸地的正下方。所有人都说,医院的人都死了,你不要找了。但竹岗不信。
妈妈镶过一颗金牙,竹岗就伏在尸体前,一个一个撑开他们的嘴巴。寻找妈妈的过程中,她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怀抱着婴儿,婴儿还在吃着奶水,动作是定格的,但母子俩已失去了生命。
逃出学校的儿玉光雄则要在崩塌和燃烧交织的世界中,寻找家的方向。一路上他吐了好几次,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爆炸的是原子弹。只觉得呕吐是因为吸入了太多不干净的东西。
路走得越来越慢,一座162米的桥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有时候倒了下去,又强迫自己站起来,把身体佝偻得像一个小老头。
中间儿玉光雄又晕倒过一次,一位农民奶奶救起了他。奶奶看到了他校服上的黑边,她的孙子也就读这所学校。
醒来后,奶奶打了井水给他。吸入了太多烟尘以及数次呕吐,这碗清冽透凉的井水让儿玉光雄尝到了重回人间的滋味。
儿玉恢复意识后,奶奶焦急地问“你们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怎么样了?”儿玉光雄回答,高年级的学生都去参加劳动,爆炸时并不在学校,他不知道具体情况。
当时的他确实不知道,学校集体劳动的地点离爆炸点更近,绝大多数学生都没有活下来。
他继续走,走了整整一个白天,终于回到了家。他的家距离广岛市有七八公里,遥望广岛的方向,整片天空都被烧红了。
他对着广岛的方向再次把双手合十,放肆地哭出声来。“对不起,朋友们,救不了你们,真的很抱歉。”
妈妈原本在一个做寝具的工厂上班,当天正好没去上班。见到妈妈时,儿玉绷着的神经才彻底松弛了下来。
竹岗智佐子在爆炸后的第六天才找到了濒死的母亲。当时母亲的右眼球被炸出眼眶,鼻子骨折,脸上的肉是翻开来的,伤口已经腐烂。
在几位叔叔的帮助下,竹岗智佐子带母亲去找医生,找不到,就拦下一名兽医。母亲在没有任何药物的情况下被摘除了眼球,母亲奋力挣脱的样子竹岗一直记得。
虽然活了下来,但因为毁容和过度惊吓,母亲根本不出门,不久就精神失常了。没过几年,母亲就离世了,竹岗觉得,那算是母亲的解脱。
寺本贵司则在邻居的帮助下,逃到叔母家中,大约一周之后,叔母告诉他当天妈妈和姐姐会来看他。
但出现的只有姐姐,她捧着一个装着骨灰的小盒子对寺本说,“妈妈在这里。”
姐姐告诉他,妈妈当时被压在了家中的废墟下,过了很久才被发现。被救出后,已经不能走路了,就被安置在爆炸后的那个临时救助所。
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天傍晚,妈妈就死去了。因为堆积的尸体太多,所以都是七八个人一起火化。
同年级300学生
只有19人返校
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连续三天,儿玉光雄高烧不退,也没什么知觉。8月10日,情况稍稍好点,他想出去走走。
他只是觉得自己病了,透透气还舒服些。但是走到半路,突然一步也挪不了,再次昏死过去。
8月11日开始,儿玉的头发开始大面积脱落,不久眉毛也掉光了。高烧一直没退,每天都是迷迷糊糊的。
慢慢地身上开始出现紫斑,一些地方溃烂化脓,耳朵鼻子牙龈开始出血,小便也是血色的,散发着怪异刺鼻的臭味。
妈妈背着他去找医生,医生说,“这孩子救不活,回去准备棺材吧。”
妈妈背着儿玉回了家,她不死心,去找当地的一种草药,然后烧干叶子磨成粉末给他敷伤口。到8月20日,高烧近42℃,医院放弃了,妈妈找遍了村子周边所有医生,死马当活马医,各种草药胡乱炖。儿玉不记得自己吃过东西,或者喝过水,只模模糊糊记得各种奇苦的草药味道。
当时的人们对原子弹全无概念,只是觉得爆炸后人们得了特殊的疾病。后来开始有了原子弹的讨论,人们知道各种奇怪的病痛不是巫术或别的什么,而是人类制造的,爆炸之外会释放可怕物质的新型武器。
到8月底,儿玉的高烧奇迹般的退了。到10月,他可以下床走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恢复锻炼。但是很多人没有熬过1945年8月,大部分逃过爆炸当日冲击波和火灾的人,在接下来的几天死于原爆并发症。
距离爆炸点一公里范围内生还率极低,那个帮助寺本逃生的大婶,以及路上背过抱过他一起逃生的人,都在两三个月内被各种并发症夺去了生命。
儿玉光雄休养了半年,到第二年3月开学时,同年级的300名学生,只有19人返回了校园。
被折磨的余生
被查出的癌症
重新长出的头发一点也不均匀,儿玉光雄每天都要戴着帽子上学,同学们大都不在了,学校里多了很多从其他学校并过来的转校生。
原子弹的噩梦并没有远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19名复课同学中的一人因为白血病去世。儿玉对他印象深刻,因为“他特别优秀,功课很好,本该有个特别好的人生。”
大学毕业前,又有一名同学因为同样的病去世。
到今年,19人中16人已陆续离开了人世,死因都是癌症。
儿玉光雄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幸运者,但60岁时,他也被查出了癌症。开始是直肠癌,后来胃部也发现了肿块,70岁的时候,甲状腺又出了问题。
医生告诉他,每个部位的肿瘤都是原发性的,并不是人们通常说的癌细胞转移。
1947年,竹岗结婚了。之后,她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男孩。但生产后的第18天,儿子开始不吃奶,身上开始出现紫色斑点,很快就死去了。
大冬天,竹岗抱着儿子的尸体去找医生,医生一看紫斑就告诉她,是两年前的放射线影响。以为噩梦已经结束的竹岗又被拖曳回原子弹爆炸的阴云里。
75岁时,儿玉光雄被邀请参加当地电视台组织的一次活动,广岛放射线影响研究所细胞遗传学研究室出具的一份研究资料表明,较之正常人,儿玉光雄的染色体存在明显异常。
医生没有告诉儿玉光雄自己的疾病和当年原子弹爆炸的关系,但他坚信,身体上承担的所有痛苦、大大小小的手术、定期服用的各种副作用明显的药物,都是那场噩梦的延续。
但相对那些没有活到和平年代的人,自己又无比幸运。
和众多爆炸核心区的幸存者一样,儿玉光雄没有子女。
婚后几年没有孩子,儿玉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可能是原子弹爆炸的影响。他跟妻子“坦白”,妻子怪他,跑到娘家哭,但他不知道自己怪谁。
没有孩子,是儿玉光雄一生的遗憾,他特别喜欢孩子。但是最近十几年他开始宽慰自己,如果孩子也遗传了自己已经被改变的基因呢?
亲历者的责任
传承和平信念
竹岗智佐子很早就成了广岛市平和纪念资料馆的志愿者,每到学生们的休学时间,竹岗都会和孩子们分享她当年的所见所闻。
1982年,在美国举行的一次会议上,竹岗见到了核武器的研究人员。竹岗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与会的所有人,她失去了母亲和孩子,一生都被后遗症的痛苦折磨,“核武器是不能和人类共存的。”
竹岗为自己经历过的那个不尊重生命的年代感到悲哀,所以反复跟小朋友们讲要珍惜和平。作为亲历者,竹岗觉得把战争的恐怖及和平的信念一代代地传达下去,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竹岗后来又有了孩子,现在大女儿东野真里子也是资料馆的志愿者。身体慢慢力不从心的竹岗嘱咐女儿要继续自己的信念。
有到资料馆参观的人问寺本贵司,“对美国没有怨恨吗?”失去母亲的痛苦伴随了寺本一生,说不恨不容易。但寺本之后会加重语气告诉对方,自己的经历不在子孙身上重演的心情才是最强烈的。报复没有胜利,核武器要在人类社会消失。
儿玉光雄在完成志愿者工作的同时还要不断跟体内的癌细胞做斗争。听过他经历的人,都会忍不住感叹“您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早几年参加活动,儿玉和一些幸存者一起出现时,摄影记者通常会把镜头对准那些没有眼睛的,只剩半张脸的,或者身体有残缺的。
与普通八十多岁老人模样并无二致的儿玉光雄通常并不被关注。他觉得,如果后人还从外部伤痕的角度理解核武器与战争,就太过肤浅了。
他通常会拿着自己的基因检测报告,指着自己的染色体同正常染色体的对比图,像小虫子一样成对排列的染色体在图片上被研究人员标注出不同的地方,儿玉光雄说自己经常会感到恐惧,“我是不正常的,人类不要再制造我这样的怪物了。”
采写/新京报
纪念馆
千纸鹤
战后日本各地所设立的平和祈念资料馆内,或者各种民间和平团体的办公场所内,都有成串的千纸鹤的影子。
折叠千纸鹤祈祷和平的习惯源自一个叫佐佐木祯子的小女孩。1945年,两岁的祯子在广岛原子弹事件中幸存。10年后,她被查出患有白血病。为抵御身体的痛苦,祈祷早日恢复健康。小姑娘不住地叠纸鹤。但是经过8个月的治疗,祯子最终还是离开了她无比热爱的世界。
祯子和千纸鹤的故事触动了日本所有爱好和平的国民。每逢和平集会,人们都会亲手折叠出五颜六色的纸鹤,祈祷世间永无战争,长久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