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不了庄子
我多次想过,我要像庄子一样,看透人生,看透生死,即使至亲的人走了,我也要歌。歌时,不是岔开腿坐在地上,要坐就坐在椅子上或沙发上。歌时,不鼓盆,或清唱,或用乐器。每想到这样的场景,我就暗暗得意,以为自己会成为像庄子一样的高人。然而,母亲去世后,我发现庄子不是好学的,至少我学不了庄子。
春节前夕,我的母亲离开了世界。听到噩耗,我即泪流满面。忽然间,我想到鼓盆而歌的故事,想到庄子的话。心想,庄子的妻子本来没有生命,没有形体,没有气息,我的母亲同样本来没有生命,没有形体,没有气息;庄子妻子的生与死如四季变化,我的母亲的生与死同样如四季变化;既然庄子在妻子死后能歌,我为什么不能歌呢?
可是,我歌不出。我将庄子的话背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要哭。
突然,我心头一亮,觉得庄子的说法不能成立。世界上本无庄子的妻子这个人,这个生命体,后来有了,再后来又没有了,这能成为歌的理由吗?恐怕不能。打个比方,一栋刚刚建起的楼房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它的主人不会兴奋地唱起来,并说:“我原本没有这楼房,不仅没有这楼房,也没有建楼房的材料,不仅没有建楼房的材料,连购材料的钱也没有。后来,我靠劳动挣了钱,买了材料,建了楼房。现在楼房没有了,只是回到了从前。”
当然,庄子的话也不全错。他说一个人的生与死如同四季变化,这就很有道理。可是,有道理又如何?有道理并不能让我不为母亲的去世而伤心。正如有人对我说:“你不要过于难过,你娘活到九十岁,已经是高寿了。”这话没错。虽然人的寿命普遍变长,但能活到九十岁的人仍然是少数,我娘能活到九十岁,确实不容易。我对自己说,你不应该哭,应该为母亲的长寿高兴。然而,我高兴不起来,刚把脸上的泪水擦去,眼中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又有人对我说,你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哭是没有用的。这话太正确了,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没有指望将母亲哭活。哭,确实没有任何用途。哭,只是我感情的流露,而感情有时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故事中的庄子不是这样,他的感情完全受理智控制。本来死了妻子,他也是很伤心的,但想到妻子的生死如四季变化,他就立即不伤心。只是不伤心也就罢了,他不仅不伤心,还歌了起来,这真的很不简单,至少我学不了。
况且,就算我完全接受了庄子的观点,就算我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感,就算能够做到不为母亲的去世而伤悲,我也歌不出来。惠子是庄子的朋友,应该比较理解庄子,见庄子鼓盆而歌,尚且很生气,毫不留情地责怪庄子。假如母亲去世了,我也像庄子那样歌起来,父亲怎样看我?舅舅姨娘即母亲的弟弟妹妹怎样看我?邻居又怎样看我?我是俗人(平时,我还以为自己是一个雅人),不能不在乎世人的态度。
推己及人,我还产生了一个疑问:我的母亲去世了,我不仅不能歌,还要痛哭流涕,庄子比我高、通达,但也未必高到、通达到在妻子去世后即时满不在乎坐在地上唱歌。依我猜想,情况可能是这样的:妻子死后,庄子也像常人一样感到伤心,不同的是他毕竟是一个哲人,在伤心过后,他对生与死作了深入的思考,编出鼓盆而歌的故事。他想通过这个故事表明他对生与死的看法。在故事中,庄子显得太不尽人情,但正因为如此,才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庄子到底有没有坐在地上唱歌,我不想去考证,也没有能力去考证。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庄子》一书中,故事大多是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