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雄,一位士兵的牺牲和永生
8月28日,湖南张家界人民医院。昏暗的拐角通道,没有灯,也没有窗户,周冰庆就在那儿独自站了快两个小时。
一墙之隔的手术室里,周冰庆的丈夫正在接受捐出器官的手术。通道外,亲属、战友、素不相识的人们,在默默等待。
黄昏,手术室门开了。医护人员小心翼翼推出周冰庆丈夫的遗体,格外显眼的是他身上洁白的海军军服。通道里,等待的人们纷纷起立,士兵们齐刷刷敬军礼。周冰庆依旧僵立在通道,手扶门框,泪水无声流淌……
一起交通事故和随后的舍身救援,只是今天这个故事的悲壮前奏。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普通士兵:海军驻湖南某部四级军士长梅雄。
图为梅雄的遗像。 新华社发
救人
8月12日,张家界阴雨绵绵。长张高速,一辆载着20余名乘客的旅游大巴因雨天路滑,突然失去控制,撞破护栏后侧翻。护栏碎落一地,大巴油箱也开始外泄,困在车内的乘客,生命危在旦夕。
12日14时11分,梅雄乘车途经事故现场。“前面翻车了,快救人!”同行的驾驶员吴平回忆说,车还没有停稳,梅雄就冲了下去。两人从大巴侧窗和道路的空隙间奋力拉出8名乘客。
现场柴油味渐渐浓重,必须加快速度,救出车里的人!梅雄和吴平分别奔向车头车尾,奋力砸挡风玻璃。也就在此时,对面车道上另一辆急速行驶的大客车失控冲过护栏,撞上了侧翻的大巴。
“我听到尖叫声,一回头就看到一辆车直冲过来。”吴平被冲来的大客车带飞了五六米,大腿受伤。大客车右前方,直接撞上在车尾施救的梅雄。
事故中,数十名乘客及司机无一重伤、死亡。
吴平挣扎着站起来,走了几步,看到瘫在地上、浑身鲜血的梅雄。“你看下我的头。”吴平听到梅雄的话后,发现梅雄头上有个鸡蛋大小的洞,左小腿完全弯曲。随后到来的救护车上,梅雄握着吴平的手越来越紧。
被救乘客那新回忆,事故发生时,高速车道上停了许多车,“是他第一个冲了出来。”直到梅雄重伤入院,乘客们才知道,他是一名军人。
救护车上,梅雄深度昏迷。医生检查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放大,没有瞳孔反射。
被送到张家界市人民医院后,医生诊断,梅雄颅骨骨折,颅内大面积出血、肺部严重挫伤、中枢呼吸循环衰竭、右股骨和左胫骨粉碎性骨折。
海军部队从北京和长沙请来专家教授,和本地医护人员一起连续多日全力抢救,终因伤势过重,无力回天。
事故发生16天后,救人英雄梅雄走了,留下年迈的母亲、年轻的妻子和只有四个月大的女儿。
8月2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司令部党委批准梅雄同志为烈士。
9月6日,海军党委追授梅雄“舍己救人爱民模范”荣誉称号。
军人
湖南西部山区,人烟稀少、树木茂密。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才到达梅雄生前工作的地方。
虽然身在海军,梅雄却是一名“深山水兵”。就在今年,他曾告诉战友,自己从军最大的遗憾是“从没见过大海、从没上过军舰”。
驻地宿舍,梅雄睡的下铺还工工整整叠放着“豆腐块”被子、上面是一顶洁白的海军军帽。这里是梅雄所属部队最艰苦、最偏僻的驻地。他主动要求分配到这里,一干就是十多年。
作为业务骨干,梅雄身上肩负着特殊使命。他和同样少有机会面向大海的水兵战友们承担的责任,是科技强军的关键、国防安全的保障。
梅雄值班执勤在坑道里,里面潮湿闷热。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他,患上了严重的老寒腿和关节炎。
王自勇曾是梅雄的老班长。他介绍,以前条件不好,每到梅雨季节,坑道里被子都能拧出水来,抽湿机三个小时能接满一大桶25升水。“一般执勤最多一周就要轮换,可那年赶上任务,又逢过年家属纷纷来探亲,梅雄主动提出代战友值班,在山洞里连续待了35天。这个纪录,到现在也没人打破。”
在更年轻士兵们眼里,梅雄是“最好的班长”。部队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每个新兵都有半夜梅班长来掖被子的经历。2006年,梅雄担任新兵电工课排长,一个新兵发烧卧床不起,下着大雪,房间里没有空调暖气,梅雄把自己的被子盖在新兵身上,自己披着大衣睡了一夜。
1992年出生的钱佳冬,是梅雄带出来的兵。钱佳冬还记得每次跟着梅雄值班,总要把执勤室的桌子、电话号码牌重新收拾一遍。一次出公差,钱佳冬手指受伤,梅雄帮他叠了好多天被子,一边叠一边告诉他,“等你的手好了,你要比我叠得更好。”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时,正值部队午休,整栋宿舍楼都在摇晃。住在一楼的司令部副参谋长温四军跑出大楼,抬头一看,发现住在三楼的梅雄正一个个房间敲门叫醒战友。
考虑别人永远比考虑自己多,这是战友们对梅雄的评价。尽管驻地有探亲家属公寓,可大伙都知道,梅雄的妻子周冰庆从没到过部队探亲,梅雄觉得自己是湖南人,应该把很有限的房间留给外地军属。
“军人,在和平年代,同样有英雄。”梅雄生前所在部队政委吴少强说,梅雄是一名“四有军人”:有灵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每遇重大抢险任务,上山下水,他永远冲在最前;历次专业比武,他总是成绩优异;在没有战火的时代,他依旧秉持着挺身而出、勇于担当的精神……
“我们失去了好战友、好兄弟、好班长。”大山无语,默默倾听着战友们真情倾述——好兵梅雄。
选择
湖南常德临澧县杨板乡跑马村,梅雄就是从这里走出去。邻居家都盖起了楼房,而他的家,仍是村里生活较困难的农户之一,至今还住在上个世纪80年代盖的老房子里。
还有三个月,从军十六年的梅雄就要退伍了。父亲2009年车祸离世,梅雄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年过花甲的母亲、聚少离多的妻子、四个月大的女儿、外出打工的姐姐……都在等他回家。
和梅雄战友们眼中的好人一样,这个十几岁就离开家乡的娃,在跑马村村民们眼里一直是个热心人。
村支书梅道说,2008年村里修路,号召家庭条件较好的村民集资。梅雄家经济情况不好,就没通知他家。可梅雄听说后,立即从工资里捐出1000元,“除了一些企业,他捐的最多。村里功德碑上,他的名字很靠前。”
对梅雄这样豁出性命救人,家人也不感到意外。“弟弟一直就是这样的人。”梅雄三姐刘桂香说。2009年,她从老家回广东打工,梅雄包车送她们一家四口到车站,路遇一辆摩托车翻车,车上一家三口受了伤。“弟弟马上让我们下车,把包车让给他们去医院,后来我们误车了。我那时还有点不理解,现在想来,我觉得很骄傲。”
8月12日,得到梅雄重伤的消息,刘桂香日夜兼程赶到张家界。整整20个小时车程,她没合过眼,脑海里都是弟弟小时候的样子。“我想起他五六岁,下雨了会主动帮邻居收衣服;上小学了,会把自己的伞让给住得更远的同学;长大了,会帮村里五保户提水撵牛干农活……从小到大,他帮了那么多人,这次也是帮人……”说到这里,刘桂香哽咽了。
而对这个普通的农家来说,失去亲人的同时,却做出了另一个艰难、但更令人肃然起敬的选择——器官捐献。
27岁的周冰庆是湖南某小县城的基层公务员。在她看来,“脑死亡”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直到从医生的病情诊断中数次听到,她才把这个医学术语和挚爱的丈夫联系在一起。她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脑死亡”,然后看到了“人体器官捐献”。
“把梅雄的一部分留在这个世界上”,周冰庆对这件事想了无数遍。几乎同一时间,刘桂香也萌生了这个念头。可是,谁也不敢向老母亲提起这个话茬。
在湖南农村,对许多家庭而言,保持遗体的完整是对过世亲人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尊重。
经过几天思想斗争,刘桂香和丈夫尝试着跟母亲谈到这个话题。“让弟弟救人救到底,也留一个念想。”刘桂香这样告诉老母亲。令她意外的是,作为一辈子在农村生活的花甲老人,默许了。
梅雄的家人主动联系了红十字会。随后十几天里,部队和家属仍未放弃救治,天南海北的专家一次次赶来会诊,又一次次宣告无望。经历了难以言说的希望和绝望,家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8月28日上午,周冰庆和刘桂香拿到了《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志愿书》,噙着泪,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是救人受伤的,就让他救更多人吧。”刘桂香说完这句话,侧过头,再不忍看一眼志愿书。
告别
8月28日下午,张家界市人民医院。6楼重症监护室到11楼手术室,是梅雄“生命”中最后一段路。
把梅雄推出来的,是重症监护室主管医生罗学兵。和梅雄一样,罗学兵也是一个幼儿的父亲。“这是英雄的最后一段路,要把他送好。”副院长袁卫群为罗学兵开通了电梯直达绿色通道。从6到11,一个一个数字,从没跳得这么快,直到手术室门口,家属、战友们的手,仍紧紧握着梅雄的病床。
手术室里,医护人员一个多小时前已全员到齐,所有的术前准备工作都做得格外精心。
器官摘取的手术十分顺利,进行了十几分钟。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十多位医护人员一起,完成了一件职业生涯中从未做过的事——为已逝的病人穿上军服和军鞋。
医护人员将梅雄的每一处伤口轻轻擦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托起他的身体,仔仔细细穿上了加大码的上衣、长裤和袜子。崭新洁白的海军礼服一尘不染。胸前的领夹,按照标准军人仪制别在第二、第三颗纽扣之间。梅雄肿胀的双脚已经穿不进军鞋,护士用刀片将皮鞋的松紧带轻轻割了一个小口子,然后,慢慢为他套上。
做完这一切,所有人围绕着手术台,默哀三分钟。
“希望梅雄的家人好,孩子好!”护士长林俐祈祷着。
“英雄,您一路走好!”年轻护士小欧默念着。
“这是我第一次在手术之后为病人料理遗容。”麻醉科主任杨岗回到家,几乎一整晚没有说话。他说,“这是我25年从医生涯中最难过的一场手术。”
“最大的遗憾,莫过我们尽了所有努力,还是没能救回他。”袁卫群说,“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梅雄从手术室离开时,看起来依旧英姿勃发。”
8月30日,张家界市殡仪馆。
“以正气还天地,将身心献人民”、“军中好战士,家乡好儿子”……挽联挂起,素净高洁的小菊花摆满灵台,社会各界人士前来与梅雄道别。海军首长、张家界市委市政府、常德市委市政府各级领导肃穆而立,士兵们身穿白色、绿色军服,排列成整齐方阵,脱帽致礼。成百上千的市民自发前来,排成了长长的队伍,手持菊花,向英灵致敬。
周冰庆在一位女军人的陪伴下,始终安静地站在灵台旁边。从始至终,都在无声地流泪。十六天,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日子。她说,自己一直在安静等待奇迹,可在一次次希望与绝望的循环中,奇迹最终没有发生。
追悼大厅,哀乐响起,素昧平生的大婶深深鞠躬,久久不起;十来岁的孩子们,流泪敬了标准的少先队礼;门口一位身着海军军服的士兵,背对大厅,保持着笔直的军姿,年轻的面庞上,泪光闪烁。
最后的告别撕心裂肺,在遗体被送往火化室之前,刘桂香一遍一遍抚摸着弟弟的脸庞,说来生还要做亲人。
哀乐低徊,泪水湮没了追悼大厅。梅雄家人怀里四个月的宝宝,愣愣看着鲜花翠柏中静静躺着的父亲……
永生
8月30日上午9点55分,湖南长沙湘雅二医院。小南(化名)在QQ空间写下一段话:“大家都为这位大英雄哀悼吧!(他的器官)刚好捐给我爸爸!现在我爸手术很成功人已清醒!真心感谢这位军人!”
8月29日早晨,小南的父亲、湖南永州农民老吴(化名)完成肝脏移植手术,被推出手术室。梅雄的肝脏,给这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带来了生的希望。
小南的手机里存着梅雄许多照片。“爸爸手术醒来后,我告诉他,是救人英雄为他捐了肝脏,他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与此同时,在湖南益阳,梅雄的肾脏被分别移植到两名男性患者身上,来自益阳市中心医院的消息称,两名患者恢复情况良好。
看到小南QQ空间截图的那一刻,刘桂香在弟弟走后第一次露出笑容。按照器官捐献“双盲”国际惯例,受捐者、捐献者一般不能了解彼此具体信息,因此,他们并没有和受捐者见面。“弟弟的一部分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帮到了别人,弟弟一定很开心。”
周冰庆说,部队领导告诉她,他们会为还在襁褓中的梅钰婕制作一个记录爸爸的专辑,等她长大了,告诉她,她是英雄的后代。“我也会告诉宝宝,爸爸没有离开我们,他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关心着你,你要和他一样,勇敢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