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积累是完成一部大作品重要的支撑
魏:据我所知,作家们写作都要避开纷扰,也都有自己独特的方式。海明威、村上春树是早起的鸟儿,劳作到中午,后半天做各种运动和参加社会活动。奥尔罕·帕慕克认为生活和写作一定要分开,他特别害怕家庭的琐事损害他的想象力,在美国期间,他和妻子只有一个公寓,生活和写作只能在一个地方,于是他每天早晨都跟妻子告别,仿佛去上班一样,离开家门,走上几个街区,然后再回来,就仿佛去到了办公室。这种特殊的心理非常有趣,您写作是什么样的状态?
莫:前些年我的规律是这样:上午吃过饭,先出门走一圈。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回家写作。中午吃过饭,又出门走一圈。有时候大夏天我也会出去走,是顶着烈日。这两年有些调整和改变,中午会躺一会儿。然后再活动一下。不顶着烈日走了。
说个不是笑话的笑话。有一次酷暑季节,烈日当头,我中午出去散步。结果一个摩的司机拦住我,让我坐他的摩托。我说不用,他就在身后跟着。因为他觉得不可思议,大中午的,谁会发神经在烈日下散步呢?所以锲而不舍地跟牢了我。后来我干脆告诉他,我是专门出来走路的,就是他倒贴我钱,我也不会去坐他的摩的。他这才罢休。当然仍然不解,但总算不再跟着我了。
你刚才说到海明威,我记得有篇文章介绍说海明威为了使自己的文章写得简练,经常站着写作。其实我的体会是,未必是为了简练。前两年我自己也经常站着打字,但不是为了文字上的简练,因为文字上的简练是一种功夫,是一种境界,这不是站着或者坐着就能解决的。我之所以站着打字,是因为整天坐着,把人都坐瘫了。我换一种姿势,有利于身心的健康。我有个特别明显的感受,天冷时候,坐着打字,一会儿你就会觉得冷;但是站着打字,你不觉得冷。
魏:您的报告文学《中国第一路》、《一号文件》等作品都被评价为“用双脚走出来”的作品,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不能用更省力一些的方法去实现一部作品吗?
莫:这个问题提得好。谁不想省力?如果省力能够实现目标,而我不去做,那我就是傻瓜。问题就在于,有些力气是不可省也不能省的。我有个观点,作家在青年时代,比的是灵气和技巧。但是越走向成熟,灵气和技巧的作用就会越朝后排。这时候,生活积累够不够,就成为完成一部作品、尤其是完成一部大作品最重要的支撑了。如果说不断学习是作家应当具备的基本秉质,那么了解生活,认识生活,同样是作家必备的秉质。我注意到有很多当初非常出色的作家,如今写出的作品却差强人意。你能说他的技巧和文字不如从前了吗?能说他的谋篇布局的能力退化了吗?不是的,关键是他已经没有了生活,已经只能靠自己碎片式的生活和碎片式的记忆来写作品了,所以写出来的作品就缺乏了扎实和鲜活。无论何时,有足够的生活积累,写出的作品才会像枝叶繁茂的大树一样充满活力。
魏:您一直努力与最基层的生活保持着联系和沟通,我理解这是您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写作需要。
莫:对。我认为这对于一个作家是非常重要的。
魏:关于作家的生活积累问题,我还想问,人们不是经常都在讲生活吗?拿陕西来说,每年都组织那么多的作家深入生活,您觉得这还不够吗?
莫:当然不够。因为我们组织的生活都是走马观花式的。在某种意义上,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式的。站在单位和社会层面,这样做无可非议。是积极的,正面的,有益的,至少它是一种健康的倡导和引导。但如果你真的想写出好作品大作品,那就不能满足于这样。应当更深入地走向基层生活,走向更具有质感的生活,而不是依靠材料和文件上的生活。
魏:您认为作家应当直接下到基层去生活吗?
莫:这倒不一定。作家必须有基层生活,这是前提和基础。但是怎样获取基层生活,这需要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来做出选择。我自己更多地是通过采访,而且是那种多侧面的采访去了解一种生活,我认为这比单纯浸泡在某一种生活中更重要。毕竟作家积累生活的目的是为了发现和开掘。如果就事论事地去深入生活,那就成为一种单纯的形式和过程了。在这个意义上,一个真正的作家不仅要重视深入生活,而且要懂得如何深入生活。当一个作家以自己独有的眼光走进生活时,他会发现许许多多对旁人似乎毫无意义,而对他则极富震撼的内容。应当看到,深入生活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只有主客观都具备了相应的素养,具备了相应的能力,深入生活才对写作具有决定性意义。
我还想说的是,走向生活不仅可以让你了解到生活,让你有东西可写,让你写出的东西有鲜活灵动的质感。同时还能够帮助你提高水准——我这个水准不仅是指文字的水准,表达的水准,更指对事物的认识水准。作家自身水准的提高,自身境界的提高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它同时决定着一个作家的高度。
魏:刚才我们说到的脱离生活的状态,眼下也存在于一些影响力比较大的作家身上,有些名作家与普通人的生活出现了隔绝状态,这种姿态无疑削弱了他作品的魅力。有时候我读到一些作家的作品时,常常有困惑,这样的作品也叫做好作品吗?这样的作品也能够叫做深刻地反映了历史或者现实吗?听您刚才的谈话,我个人有所领悟。恐怕造成这种状况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作家在创作这些作品时,原本就缺乏生活。结果写出来的作品就像我们常常说的那句话:干货太少,水分太多。
莫:是这样的。眼下这样一种情况还比较普遍,而且我觉得不仅仅存在于一些已经成功了的作家身上,也包括一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同样存在这种现象。
魏:关于生活和艺术的关系,前辈评论家胡采有一本专著,叫做《从生活到艺术》。
莫:这个题目起得太好了,也太到位了,从生活到艺术,一语千钧,非常到位。
魏:您能结合您的写作经历谈一下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吗?或者生活与作家写作的关系,与作家成长和成熟的关系。
莫:1990年我写第一部长篇报告文学《中国第一路》,当时我在铁路上工作,最初我是遵命去写的,写大秦铁路的修建。但是采访中,我渐渐地掂出了这条铁路的分量。原因就在于,当时我的采访不仅是采访铁道部层面,而且是采访国家计委、国家经委这样一种层面,于是采访本身就推促着我,也帮助着我逐渐站在了一个比较高的层面上去看问题,我就理解了为什么中国要十万火急地修建这样一条铁路,又为什么说修建这条铁路是当时中国经济发展的重中之重。我有个感觉,我们不少作家都很敏锐,甚至很尖锐,但是如果敏锐和尖锐不是站在一个比较高的层面来认识和理解问题,那么这种敏锐和尖锐就不仅无益,甚至往往有害,有时候会一叶障目,甚至陷入自我的小世界中。当一个人站在全局的层面、总体的层面去了解和认识一件事物时,那种感觉和你站在一个狭窄的巷道中是完全不同的。你就会去掉心浮气躁,去掉偏激极端,进而变得客观和理性,就会实事求是。这样一种境界写出来的作品,和不具有这种境界的人写出来的作品是完全不同的。
魏:您说的站在一个比较高的层面来认识和理解问题,很有点儿跳出庐山才能看到真面目的感觉。
莫:尤其是处理大题材时,不能只局限在自己的眼光看问题,要有综合考量问题的水准,站位一定要高。这些都是一位作家需要终生去追求和提高的。而这种提高不能仅仅依赖书本,它更多地来自于生活。生活是艺术的源泉,生活还是艺术的基础。
魏:我阅读您的作品时,常常产生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是陈忠实老师评价您的长篇报告文学《一号文件》时说的,作品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而且具有史料价值。其实这样一种感觉在阅读您的《中国第一路》等作品时同样存在。我注意到,无论《文艺报》还是《陕西日报》,都刊发出专版来盛赞《一号文件》。仅《光明日报》就先后发表了四五篇评论文章。我很想知道面对这些热评,您心里怎么想?
莫:说实话,这算不得什么热评。和70年代末我发表《窗口》比较,现在的热度连当初的五分之一都不到。这和时代有关。认真说起来,70年代我写的作品根本不成熟,今天拿出来看都让我脸红。但那是从“极左”路线统治下刚刚走出来的中国,是中国文学的解冻期和复苏期,那时文艺生活太贫乏了,所以往往一部小说能够红遍全国。现在时代不同,大的环境不同,文化氛围不同,有些小说鼓足干劲地去炒作,也炒作不出那种效果。所以没有那么热是正常的,也是自然的。既然这算不上热评,那我也没有什么可振奋和激动的。环境常态,我个人的感受也就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