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因何背上“阴险”之名? 源自于人事纠纷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在《忆刘半农君》中,鲁迅先生这样写道。
言外之意,胡适为人阴险,不可深交。
对此,不同人看法不同,钱鐘书的老师温源宁就曾评价胡适“两眼是那么大,光耀照人,毫无阴险气”。
那么,真实的胡适究竟如何,为何会被指为阴险?
武夫力扶桐城派
说胡适阴险,源自于人事纠纷。
胡适尚在海外时,因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暴得大名,一回国便被蔡元培拉入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引为左膀右臂。
此时北大有三种势力:一是严复任校长时培植的“桐城派”;二是何燏时任校长时力扶的“浙派”(即章太炎的浙江籍门生),因多是留日生,又称“留日派”,后为对抗“英美派”,又拉留法生入伙,故又称“法日派”;三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潮派,皆为安徽人,又称皖派。蔡元培说“兼容并包”,即带有平衡各派之意。
当时前两派较成势力,皖派略弱,但通过《新青年》杂志,陈独秀先后将高一涵、李辛白、刘文典、高语罕、胡适等拉入北大,实力迅速增长。
在初期,浙派对皖派较优容,因皖派中也有很多留日生,彼此观念相近,且都在“桐城派”重压下,需相互扶持。
桐城派的背景是军阀徐树铮,此人好文墨,自封为“当代诸葛”。林纾(即林琴南)即属桐城派,他被排挤出北大后,曾写小说《荆生》、《妖梦》,编造出一个“伟丈夫”,将陈独秀、胡适等“妖孽”统统虐杀,这个“伟丈夫”即暗指徐树铮。可惜徐不久后便失了兵权,陈独秀调侃道:“林纾本来想藉重武力压倒新派的人,那晓得他的伟丈夫不替他做主。”
当时教育部长傅增湘也属桐城派,是蔡元培的后台,但他的下属、章门弟子鲁迅并不买账,讽他为“F部长”,还到处说他曾试图盗窃京师图书馆中的宋版书。
忍一时风平浪静
在浙派、新潮派的联手打压下,北洋军阀支持的桐城派迅速衰落。因为浙派掌控了媒体,邵飘萍(也是浙江人)主持的《京报》出力尤多,常将校园纷争转化为社会新闻,令当局投鼠忌器、极为难堪,到1919年,北洋政府已无法号令北大,留日派得以一言九鼎。
在汤尔和、沈尹默、马裕藻、马叙伦等浙籍人物包围下,蔡元培几成傀儡,严复说:“蔡孑民(即蔡元培)人格甚高,然于世事……偏喜新理,而不识其时之未至,则人虽良士,亦与汪精卫、李石曾、王儒堂、章枚叔诸公同归于神经病一流而已,于世事不但无补,且有害也。”留日派大权独揽后,开始排挤皖派,先从陈独秀动手。
陈独秀私德不检,浙派便通过小报炒作他行为变态、抓伤妓女,一时轰动全城,而蔡元培正醉心于“进德会”,此事让他颜面尽失,只好借口成立教务处,免去陈独秀的文科学长之职。
陈独秀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离开北大后,一次路遇汤尔和,汤在日记中称:“途中遇仲甫(陈独秀字仲甫),面色灰败,自北而南,以怒目视,亦可哂已。”
面对浙派攻势,胡适的地位一度动摇,他曾激烈回应,和傅斯年、罗家伦借口不受当局掌控,提议将北大迁到上海租界去,但被沈尹默等拒绝。
权衡利弊后,胡适转向“只以不瞅不睬处之,因为我是向来不屑同他们作敌对的”,他匆匆完成《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并请蔡元培作序,以奠定自己的学术地位,并适时提出“整理国故”。
“整理国故”一石二鸟
胡适曾反对“国故”,此时立场突然来了个大转弯。其实,最早提出“整理国故”的是章太炎,胡适接过这个口号,颇有深意:一方面,章门弟子多靠“国故”吃饭,如此可以抚慰他们;另一方面,可以打破章门弟子对“国故”的垄断。
浙派人物初期并未看出胡适的算盘,轰走陈独秀后,他们忘乎所以,不仅在北大大搞同乡会,还将章太炎的《国故论衡》列为北大入学考试参考书目。当胡适提出要整理出版《国故丛书》时,马裕藻、沈尹默、钱玄同均表赞同。不久后,胡适还被推举为《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的负责人。
1923年,胡适开列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约190种。但梁启超很快看出其中荒唐:没有一本史书,且《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唐诗》等,卷帙浩繁,普通人怎么可能读完?
可见,胡适只是在利用“整理国故”,未必真心研究。胡适自己曾说:“我之所以整理国故者,只欲人人知所谓国故者‘亦不过如此而已’。”后来,他甚至说自己这是为了从“烂纸堆”里“捉妖”和“打鬼”。而所谓“妖”“鬼”,自然是说浙派诸公。
因倡导者内部之间出现分裂,新文化运动到后期已从新旧之争转成派系之争,而胡适却能游刃有余,不仅没被浙派踢出局,反而利用蔡元培的信任,先后将徐志摩、陈源、陈衡哲等英美留学生拉入北大,英美派渐渐成势。
卷土重来压倒浙派
1930年,蒋梦麟重回北大任校长。蒋梦麟是江苏人,蔡元培先生任校长时常不到校,一切让蒋负责,蒋因而被归入浙派,此番卷土重来,却面貌一改,专与胡适结盟。
此前胡适作为“中英庚款顾问委员会”中国访问团成员赴英,游历英法美日,回国后一度在美国退还庚款组成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中任职,蒋梦麟回北大前,胡适帮他说服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每年赠予北大20万元,连赠5年。胡适亦得以回北大任文学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
有了这个基础,胡适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以往浙派把持北大校政,多通过评议会,胡适借口国民党刚颁布的《大学组织法》,废掉评议会,改为校务会议。
评议会是教授治校,代表由教授们选出,重大决策由代表投票决定,校长亦受其制约。
校务会议则是校长治校,因校长有任命院长、系主任之权,这些院长、系主任无需选举,都可参加校务会议,他们加起来已够半数选票,此外,校长还有权指定不超过总人数的20%的专家来参会。这意味着,只要校长愿意,任何决策都不难通过。
1930年,北大浙籍教授尚占三分之一,13人评议会中,7人属浙派,经此一改,到1934年时,沈尹默、沈兼士、徐炳昶、钱玄同、马衡、朱希祖等章门弟子均成了“名誉教授”,浙派只剩下马裕藻、周作人。当年曾对胡适颇为不敬的“温州派”的林损、许之衡也被解聘。
14年后报了仇
胡适这番改革有利于提升北大教学水准,但操作存有争议。
比如驱逐北大历史系主任朱希祖,朱是章太炎的弟子,当年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册中曾说:“北京大学的同事里面,钱玄同和朱逖先(朱希祖字逖先)两位先生对于这书都曾给我许多帮助。”但朱希祖却认为胡适不懂佛学和宋明理学,此书肯定写不下去,后来果然被他说中。
“驱朱运动”是胡适高足傅斯年在幕后操纵,他鼓动学生给朱贴标语,污蔑朱挤走了陈翰笙,傅斯年后来对此并不避讳,且称“很得意”,最终傅斯年让留美派的陈受颐占了这个位置。
再比如林损,在北大任职多年,他脾气怪异,好饮酒骂人。1920年,胡适代理北大教务长时,学生孔家彰写信给胡适骂林损,朱希祖一时孟浪,把原信抹去姓名后交给林损,本是提醒之意,没想到林查出是孔家彰干的,认为胡适在暗中指使,坚决要将孔家彰留级。胡适当时刚到北大,立足未稳,只好隐忍,14年后终于报了一箭之仇。
有趣的是,曾夸赞胡适“毫无阴谋气”的温源宁,不久后也被胡适停了系主任之职。
几番动荡,曾慷慨激昂的各派均销声匿迹,反而是低调的胡适笑到最后,以往派系之争,总会留有余地,胡适却做得异常彻底,给人以手段高妙、机心深重之感。
学问偏浅留遗憾
人事纠纷之外,胡适在处理学术争议时,亦有瑕疵。
1927年后,胡适用功日少,更热心于发表政治见解,博取公众关注。在学术上常虚张声势,金岳霖曾讽刺他 “思想跟汽车一样……是后来居上,汽车越新的越好”。
胡适自称“细心搜求事实,大胆提出假设,再细心求实证”,但鲁迅一眼便看破其行藏:“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说白了,胡适的“实证”,不过是反复自吹拥有“天地间唯一的孤本”而已,连文物贩子都知道他有此癖,故意做伪书来骗他。
1948年,中央研究院推选院士,在胡适提交的推荐名单中,竟然没有冯友兰、钱穆。
冯友兰因《中国哲学史》一炮而红,压倒了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被日本人称为中国哲学史第一人,胡适反排在第二,胡适对此耿耿于怀,称冯“虽曾出国门,而实无所见”。
至于钱穆,曾与胡适同在北大历史系授课,内容相近,但听胡适课的学生始终少于钱,加上二人学术观点不同,因而遭忌。
可见,胡适也是记仇的。
胡适成名甚早,虽努力谦虚,仍偶尔流露出居高临下之态。郭沫若回忆第一次见胡适时,说“博士到得很迟,因为凡是名角登场总是在最后的……只是他那满面的春风好像使那满楼的电风扇都调转了一个方向。”
胡适也常提醒自己,可越想做完人,与真实性格落差就越大,越容易给人以虚伪之感。胡适一生做过许多好事,但生而为人,总有人性幽暗的一面,藏得过深,反被误会成“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