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零点零
学渊根本就貌不出众,沉默寡言,敦厚的脸庞架着一副那些年唯一款式的黑框眼镜,肚腩微凸的中等身材完全透不出一点秀气。你绝对没有想到,一个乏善可陈的同学甲那个圆胖身体中,包裹着的竟是那么一颗敏感通透的心灵,涌动着那么一股温情的激流,伸展着那么一对敏锐洞悉的触角。
在高中毕业刊上的众多留言中,有一则是我一直铭记于心,永远忘不了的。
它不是一般的勉励句子或友情感言,甚或是对我这个班长的诤言微言。它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简短却含义隽永:
“任君同学:
不要把写诗用的虹,
引到三稜镜上去分解。”
那是颜学渊的留言,朴拙的字体像小学生,其貌不扬,字如其人;蓝墨水的笔迹虽已稍微褪色,却还是穿透岁月,跃然纸上,在数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深深触动我的心弦。
是的,对我而言,学渊深含寓意的短短两句话,像是警世恒言,烙印在我心中,时时警醒着我:理性不是一切,世界也需要用心灵去感受。
学渊会这样提醒我,或许是觉得我太过专注于数理这些硬科目而不自知。我们当年同在高二B理科班,我主修的是数学物理,数学课学的是纯粹数学和应用数学,物理课学的是力学、热学与光学等,在课室学习光的折射原理,在实验室里就用三稜镜将光线分解为光谱……老实说我当年对这些科目还是蛮有兴趣的,学得很投入,也许真的有点忘我了,学渊冷眼旁观,觉得很有必要点醒我这个书呆子:三稜镜不是一切。
(我后来果真抛弃了三稜镜,弃理从文,学渊,你知道吗?)
哪怕是短短两句话,他的留言也是充满诗意的——当时我们大部分同学懵然不知的是,同样念理科的他已静悄悄在写诗,而且以“零点零”的笔名,时常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的报刊上发表,引起文坛注意,被认为是个深具潜能的年轻诗人。等到有一天我们一夜醒来,猛然惊觉同学当中竟然有一位知名诗人时,他已经被诗评人与当时的两位成名现代诗人牧羚奴(陈瑞献)和英培安相提并论了。
一颗敏感的心灵配上一对成熟的触角
但我们当年有眼不识泰山是难怪的,不像同学中一些才气写在脸上的文学才子,学渊根本就貌不出众,沉默寡言,敦厚的脸庞架着一副那些年唯一款式的黑框眼镜,肚腩微凸的中等身材完全透不出一点秀气。你绝对没有想到,一个乏善可陈的同学甲那个圆胖身体中,包裹着的竟是那么一颗敏感通透的心灵,涌动着那么一股温情的激流,伸展着那么一对敏锐洞悉的触角。
零点零从1960年代中期开始写诗,诗作发表于《南洋商报》、《学生周报》、《蕉风》《诗月刊》、《学文》、《公教中学1967年毕业刊》、《猎户》等。直到1974年才不再见他发表作品。他的一些诗歌,收集在1970年8月9日出版的《新加坡十五诗人新诗作》中。除了写诗,他也写小说和散文。在短暂的人生中,他总共发表了30多首诗、七篇小说和一篇散文。
本地著名诗人潘正镭在《零点零脸谱》一文中(刊登于南洋大学诗社1977年12月出版的《红树林》第二期),对零点零在本地文坛的地位,有这么一段描述:“六十年代中至七十年代初期享誉文坛的‘五金刚,一菩萨’,在现代文学的领域里,他们开拓者的足印是深厚的。零点零,和牧羚奴、英培安、李苍、贺兰宁、梅淑贞一样,便是侧身其间的一名健儿。”
正镭形容零点零的诗篇“充满涌溢着诗人才华绽放的奇异芬芳;一颗敏感的心灵配上一对成熟的触角构筑的花圃。……诗作中常跳跃着不事雕琢的自然音响,层层递进地引领你走进了打开一扇门后又一扇门又一扇门的诗境,分享诗人的情怀。别刻意追询诗人向你流露了些什么伟大的主题,一如诗人自己所说:‘没有人可以触摸火焰,只可以感觉到他的温暖。’在他抒情而内蕴的花圃里,只栽种着一棵心的‘真’与‘美’的花树。”
这怪异的名字 一如他特殊的诗风
我们当年并不明白学渊为什么会取零点零这么一个奇怪的笔名,猜想大概是从数学中得到灵感。读了正镭的文章,才知道这个笔名的由来:“零点零这怪异的名字正如他诗的特殊风格一样。文恺(程文恺,本地诗人,高我们一届的同学)在一篇悼念他的文章中写道:‘你(零点零)说:你领悟到一个人在生前,是不存在的,是一个零。死亡后,也是不存在的,也是一个零;而活着的岁月,只是一点,在时空这无限长的一条轨线上,其微不足道,有若银河系里,一颗小小的星。’”(摘编自新加坡《联合早报》 作者:林任君,《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