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限度发掘和建构大峡谷的“不在而在”
最大限度发掘和建构大峡谷的“不在而在”
——熊亮长篇散文诗新作《大峡谷》刍议
潘志远
“不在而在”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一书中一个著名的论断。它说的是人生,是死。“死”相对于“生”,总是“不在而在”的,它有着无限的可能,也有着必然的趋势。所以他又有“向死而在”的论断,从某种意义上说,死是另一种生,只有“死”才能赋予“生”永恒和永恒的意义。“生”是随时随地,不断化灭,所以一个“生”必然是一个“生”的“死”,一个“死”也必然一个“死”的“生”。这有些玄,也有些拗口,其精奥在佛、禅、哲学中普遍存在,对常人则有些博大精深和耗损脑细胞,暂不多言。
我此文要说的“不在而在”,是一种衍生和引申,是偷换概念。任何一物都有它的“不在而在”,不是死,而是它的对应,无限多的虚拟对应。但需要发掘,更需要呈展,且因时因地因人因心境而变,也有个性和高下优劣的区分。或者说任何一物的“不在而在”本来就存在着,只是被遮蔽了,他物或者自我,更多的是自我。不是缺少发掘,而是即便有发掘,却找不到与之对应的恰到好处的言说。熊亮长篇散文诗新作《大峡谷》完成的就是这样的发掘和言说。“最大限度”是一个逻辑的量,是我对他发掘和言说的判断和定位,当然是相对的。
49节是一个什么概念,奇数,奇数为阳,七的倍数,代表极大和圆满。作者开篇有一段文字,像是对大峡谷的定义,也像是散文诗的题记或短序,或兼而有之。“亿万年巨变与沉淀,所有人类能想象不能想象的,大峡谷都包容”,就宣言了大峡谷的无限丰富的“不在而在”。
大峡谷对个我的震撼与作者对自我渺小无奈的审视,蛇一样拥抱、交缠和媾合,是这篇散文诗的产床。盛夏之末,熊亮怀着“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情应约跑到贵州,从大峡谷中穿梭后风尘仆仆而归先寂寂,接着他剖腹产卵,向死而生,至《大峡谷》呱呱坠地并铺展于我的电脑屏幕时,我似乎看到了他“吾辈岂是蓬蒿人”的自豪和欣慰。
乖乖,何等了得!在大峡谷中横八荒、纵千古,这回熊亮是切切实实做到了。听听,他的豪言:“散文诗就应该在峡谷中穿行,就该在篝火旁书写,就该在高天流云下舞动一根竹篙,撑开险滩暗礁”“无数轮回而不灭的金刚,擎起山河的上古英雄儿郎,奔腾的骏马、遨游九天的神龙”“孤独的侠客——绝情的行者——天边的浪子——诗经上的断章——酒樽里的火种”。作者在大峡谷里任意驰骋、天马行空的做派,裹挟着奇异的想象和缤纷的语言寓喻,一路抛洒,幻美着读者的眼眸和心灵。这样的精彩实在太多,罗列远不如自己去索读,所以我不想做搬运工。那些语句是轻的,也是重的,搬来搬去,我会变成西西弗斯;我懒于罗列,就是要让读者自己也当一回西西弗斯。
灵机一动,我又得出一个判断:大峡谷是作者心灵和精神的镜像。在作者笔下,大峡谷是梦,有着雄性的壮美,野性的淋漓,是梦幻和现实的交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命的传奇,这是定格;有了此定格,气象为之雄浑,格局也为之洞开。作者在大峡谷中“忘却——融入——穿插——碰撞——聚合”,又在大峡谷中“回眸——问候——换取——追逐——呐喊”,大峡谷的一切似乎都是作者心灵和精神的镜像,早放在那,任由他拈取、摆布,几个回合之后,就满纸璀璨和琳琅满目。此刻“神坛已荒废,华栋成苍苔”,现存的已毁,只剩下“空山、斜阳、排箫、号角、冷月、霜风、岩鹰”,那就重建吧,“我在画中画美景,我在镜中数昏鸦”,作者对大峡谷的认知繁复交叠、螺旋式上升,有着DNA双曲的活力和随时产生的难以想象和预测的旖旎。
思维一停顿,我掉进大峡谷,砸在“汉赋”的河床,一弹,我想到赋中的对话。对话是赋文体的一个传统,我不止一次读到两个司马相如、两个枚乘、两个苏子的对话。而在此散文诗中,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两个熊亮在对话,大峡谷是媒介,是镜子,是参照物,或轴心;大峡谷不断产生他对话的由头和动力,也不断地使他的对话得以延续和调整,更将他的对话一次次引向深入。与其说熊亮在与大峡谷对话,不如说他是在与另一个自己或更多个自己对话,因为此时,大峡谷似乎已成为他的替身,是无数个不同形貌的熊亮分散在大峡谷里,在与熊亮碰面时,互相发现,互相砥砺,互相鉴照,于是便有了那些流淌不尽的诗意的言辞。
借大峡谷澡雪灵魂和脱胎换骨,作者不止一次哦叹:我的独行侠,我的雄赳赳一代豪客,红尘三千,弱水三千,我的长发飘起三千云烟,你在哪里托起一川的晚照。用大峡谷鉴照灵魂,视大峡谷为老友,遗弃的圣殿,冷却的熔浆,说伊甸园在这里,世外桃源在这里。澡雪之后,作者对大峡谷有着更加内省的认知,大峡谷成为“承载新生与毁灭的集大成者”,在“天地间撑起大自然的脊梁”。大峡谷以它的鬼斧神工和千姿百态过滤着作者的思绪,从而完成了对作者的脱胎换骨。“最终,时光在一丛花影下得到安顿,花影吞没在大峡谷深处、被云覆盖,钟磬响起,我闻到了旧时光的味道”,作者已在大峡谷中虚化,化为山、石、溪、泉、瀑、花、木、鹰、月……且融为一体,只留下遗世独立,地标在汩汩文字塑造的物象里,化尽闲愁,盖尽懦弱,强大的精神自我在大峡谷的怀抱——人间天堂里,享用着诗意的山水盛宴。
大峡谷的包容和诗人的自觉融化、我化和物化在诗文里得到了有机统一。大爱于峡谷,大成于峡谷,在这神话的摇篮、传奇的发源地,坐、亲昵、对话、忘我,便是不二的选择。“我在一朵雪花下,遥想史前的大峡谷神话,我看见梅在晴空盛放”,雪梅自然链接,雪梅精神呼之欲出。这里地处南方,在赤道和北回归线之间,由于地势的高拔,故而有雪;有雪天地才干净,有雪峡谷才干净,有雪精神才干净。此刻的作者已不再是聆听《马头琴》的诗人,不再是沉思在《秦俑》坑阵前的诗人,也不再是在佛国壁画前濯洗灵台的诗人,他已物化在大峡谷里,在月光倾洒和情歌唱响的深夜一一指认和敛回自己。
大峡谷是一个问题,但一切问题若能转化成语言便不再是问题。熊亮的贵州开阳南江大峡谷之行,大手笔地将大峡谷物化成散文诗,动辄万言,问题便已化解。海德格尔说:“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德。”真正的智慧是活生生的,正因为它鲜活的生命力,才充满永恒的魅力。诗人熊亮不教条,不步人后尘,以智慧之思,寻求诸多意象,不惟科学和准确,只服从自我的直觉,转识成智,只着意于那些“不在而在”,最大限度发掘和建构,遂成就了迄今写大峡谷的不二经典。
雄旷开篇和禅寂收笔。“我在峡谷中某处茅屋品茗”,品茗枯坐,宁静淡泊,冥然万物,惟此境界方可孕育鸿篇巨制,这一直是我向往崇敬,却难以做到的。掩卷时,我又犯倔,想挑出此散文诗的瑕疵来。语言的过分诗化,消解了它的叙事成分,也或多或少降低了散文诗的综合色彩;它应该拥有小说、戏剧、杂文的长处,譬如全角叙事、茅盾冲突,辛辣、戏谑和鞭辟入里的文风;自我过分张扬,抒情味太浓,很自然打上了伪抒情的痕迹和烙印;在诗歌界大力倡导淡化抒情、零抒情、冷抒情的风气下,作者是不是应该有所收敛和借鉴;还有他所揭示的“不在而在”的喻像,有多少出乎心发乎情,是自己的独创,没有重复和他人的影子。
这已是作者第五部或第六部长篇散文诗了。在国内和散文诗界,熊亮差不多是写长篇散文诗的专业户和大户。不囿于象牙塔,不小打小闹,而是敢于一次次挑战,将自己放逐在天地间,放逐在颖异的题材里。风物长宜放眼量,这是大气魄、大境界,我艳羡再三,也没写成一个长篇来,真是愧疚得慌。
二0一七年十二月十七日夜于霞蔚居
编辑:王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