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

07.09.2015  16:59

崤函振鼓山河动,

萧关频翻宇宙红。

系念胞泽千里外,

梦魂应知寄愁容。

——王泰吉《绝命诗

滔滔渭水奔流而下,秋雨打得河边芦草恹恹无神,这是夏季的最后一场雨,也是秋季的第一场雨,这场雨让渭河水涨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河岸边,农人所种植的罂粟花奄奄一息的浮在黄浊的河水之中,偶尔一朵血红的花朵绽放在水面,在一片汪洋中留下了触目惊心的颜色。
    最好都颗粒无收才好哪!连一个籽儿都没有才好哪!
    浑浑的夕阳下,一叶渡客的扁舟孤零零的停在渡口,撑着竹篙的女孩儿狠狠的扯着手上的汗巾,悄悄伸出脚将漂浮到船舷边的一颗罂粟一点一点偷偷碾烂。
      这一幕却被船尾的老汉发现了,老汉摇摇头,只做不知,单手托着烟斗,另一只手熟练的掐着烟丝,然后点火。
    爷孙俩守着渡船一天了,也该回去了。
    就在老汉打算收拾家当的时候,从大路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后生,这后生穿着洗的发白的青色土织布汗衫,从泥泞的黄土路上大步走来。
    “大爷,过不过河?”后生问。
      “你一个人?一个不过。”老汉摇头说。
    “一个,我多给钱,渡我过去吧。”后生掏出一块银元。
    “这是什么?”老汉看着这个银光闪闪的东西问。
      “银元,以后用银子不能买东西了,只能用这个。大爷,您没见过?”后生笑着说,“现在临潼县的官老爷发饷都用这个。
    老汉有些踌躇,这东西到底能买多少东西,他还从没用过呢,临潼人认不认这圆片片呢?这是一个问题。
    今年4月5日,财政部发布公告,所有公私款项的收付,订立契约、票据及一切交易,必须一律改用银元,不得再用银两。但老百姓已经习惯了银子做交易,这个政令能不能坚持下去,还是个问题。今日河水湍急,过河不易,老汉担心自己做了赔本生意。
    后生看出了老汉的迟疑,于是拿出了一个杂粮面烙饼,老汉身后的女孩一下子定住了,眼神紧紧贴着烙饼,一下一下咽着口水,几乎能听见那骨碌碌的声音了。
      “好。”老汉生怕后生反悔,一把抓住烙饼答应了渡船。
    这个烙饼是老汉在今年见过的最好的船资了。这是最糟糕的一年,不能再糟糕了。去冬无雪,今春雨无点滴,麦豆各苗皆枯,生机断绝。关中道各县灾情极重。到了3月整整三天连降黑霜,麦苗枯萎。5月后又黑霜,相继大风,残余麦苗,尽行柱干,狂风大雪,禾苗尽枯。到了六月,雹大如卵,田禾受损,每亩收成二、三升。到了7月,因石川河及渭河、清河同时暴涨,水势汹涌,沿岸各村房屋田禾冲没尽净,各县百姓流亡。
    老汉将烙饼揣进胸前的布包中,熟练的收起船头捆绑的绳索,看着在船上坐定的年轻人,不禁有些好奇,这人不像逃荒的,难道是当地人?老汉问道:“后生,怎么称呼?
    年轻人笑了笑:“大爷,我名字是王泰成,就是当地人。
    “看你的样子不像是逃难的,你这是去干什么?”老汉问。
    “去投奔我哥哥!”说到兄长,这个年轻人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辉和自豪。
    “你哥哥?难道是当官的?”老汉问,无怪乎老汉这么认为,如今这世道灾荒连年,兵荒马乱,也就只有当官的,仓里面有粮,手底下有兵,心中才有底气。
      “我哥哥??????”年轻人思索了一下,说,“算是吧,不过,和你想得官不一样,他是官,也是老百姓,他是个老百姓的官。
    老汉身边的女孩将头深深埋在爷爷胸膛的布袋上,狠狠吸了口烙饼的香味,咽了下口水,讥笑道:“当官就当官,还老百姓的官,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老汉脸色变了,伸手将孙女一把抡出去:“孽障,不去撑船瞎说什么!
    女孩打了个趔趄,乖乖去撑船了。
    年轻人见状有些不忍,就说:“小孩随便说说,别动手啊。
    老汉回头笑了笑:“这死妮子尽瞎说,老百姓的官好,好。
    年轻人忍俊不禁:“大爷,你也不信的,只说就是,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你害怕什么。
    老汉嘿嘿一笑,也不说什么,拣起另一根长竹篙,在破烂的码头一撑,船离开了岸边。
      年轻人晃了晃,赶紧抓住船舷坐稳,继续和老汉说话:“我知道你不信,换了以前,我也不信,可是我哥哥告诉我了,现在真的有人在为老百姓奔走作战了,真的有了,我就是去投奔这样的官,这样的兵。
    老汉和孙女缓缓撑船,从漫涨到岸边的黄浊河水中小心的驶向了渭河。
    年轻人看见女孩熟练的动作,怜悯的紧:“大爷,家里几口人呀,怎么连这么小的小孩也来撑船了。
      “她是我孙女,现在家里就剩下我和她了。”老汉撑着船说,“先年大旱的时候,夏粮绝收,秋粮未能下种,连续两季收不回一颗粮食,整个县城都在搜寻草根、树皮裹肚子,拣集鸟粪,用水淘洗之后,拾取鸟粪里的粮食颗粒。老鼠都吃没了,就吃白土,人都死光了。儿子就把儿媳妇卖给了一个山西人,自己逃荒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这娃儿了。
    女孩在船边卖力的撑着竹篙,回头给爷爷辩解:“你别看我爷爷老骂我,其实最疼我哩,我爸把我妈卖了,还想把我买给人牙子的,我爷抱我逃了,才保住我。
    “这灾荒,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啊,”老汉指着船舷边延绵不绝但已经被淹没的罂粟花海说,“要不是为了种这玩意,多少也能收一点粮食,可就是这玩意儿,把良田都占了,天又旱,就没粮了,没粮了。
    “都是那些官老爷要种的,要是交不上烟土,就要抓人。”女孩恨恨的说。
      “我家在月掌村孙家坡,光韩门两个宗支就有两百多亩的大烟,白蟒塬,九道湾,都种满了,就是风调雨顺都不一定能吃饱肚子,现在又是连年灾荒,”老汉忧愁的说,“这是要绝了我们的种啊。
    年轻人神色低沉了下去,口中喃喃说道:“地无余湿,屋鲜尽藏,赤地千里,万井封锁无烟。殷实之家,举室啼叽,中下各户,延颈待毙。
    船渐渐靠近了湍急了渭水,船上再无人说话,老汉卖力的撑船,一张风干的老脸皱成了一个蔫巴巴的老橘子,额头上青筋暴起渗出汗珠,脖子上和赤裸的手臂、小腿上都是凸起的青筋和血管,干瘦的肌肉绷紧的几乎要从皮肤中裂出。还有老汉的小孙女,歪歪扭扭的撑着竹篙,整个人不断的屈伸,先是张成一把稚嫩的弓,然后又弯成一个小小的虾米,周而复始。
    年轻人,也就是王泰成紧紧抓着船舷,将自己固定在船上,看着爷孙两人在水中行舟的身影。
    老汉在撑船之余,开始给自己鼓劲,先是低声念念叨叨,继而声音越来越大,喘着气,声嘶力竭的高唱:“??????想民国十五年陕西大乱,刘振华领人马大闹秦川。围省城八个月人死千万,省周围各县份都起烽烟。镇嵩军人和马十有余万,人的粮马的草要民负担。前多年积的粮被他搜遍,拉牲口搜器物又抢银钱。逼的我众百姓在家难站,耽误了种庄稼正有三年。兵劫后已经把元气伤尽,谁料想大荒年紧连后面??????”
    王泰成看着爷孙俩的身影,听着声嘶力竭的小曲儿,不禁觉得这身影端的刺眼,这声音也声声啼血,不由得掩面低头,擦去溢出的泪水。老人的声音还在隆隆渭水中不断钻进他的耳朵:“??????直旱得泉枯河瘦井底干。天色大变,人心不安,处处祷雨,人人呼天。诸物甚是贱,粮食大值钱,壮者饥饿逃外边,男女逃避城堡寨,腹中受饿不安然。榆树皮拌蔺根面,一斤还卖数十钱。大雁粪,难下咽,无奈只得蒙眼餐。山白土,称神面,人民吃死有万千。兄弟无粮难共患,夫妻无面结仇冤??????”
    王泰成有些不愿意在听这惨然的曲子,他试图想要说些什么,于是张口就说了出来:“我哥哥,我哥哥叫王泰吉,他不久前刚刚把那些官老爷打杀了一批!他在耀县!杀了好几个当官的和为富不仁的大地主,他带着兵,他有枪,他是真正的为了老百姓奔走的军人!
      “你说什么?”老汉努力撑着船,没听见他的话,回头问了一句。
    “我哥哥叫王泰吉,他是西北民众抗日义勇军的团长,他在耀县收缴了当地民团和县警察局、县政府的全部枪支,释放犯人,处决了罪大恶极的民团头子和恶霸地主,他是个好兵!他是老百姓,是人民的兵!他是共产党,是带着人民的军队,为了人民奔走作战的好兵!”王泰成激动的大喊道。
    老汉愣住了,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匆匆低下头,曲子也不唱了,努力维持着渡船的平衡。
    “大爷,总有一天,我哥哥会带着军队回来的!”王泰成激动的喊道,“那个时候我们临潼的土地上不会再种鸦片了,不会再有为了种植鸦片,把活人饿死的事儿了!逃荒的人会回来的!我们会有土地,会有牛羊,会有房子。孩子们能吃饱,能上学,人们不会卖了亲人,不会扔了孩子,不会为了活命向人下跪,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的!
      撑船的大爷恍惚了一下,匆匆低下头。女孩出神的听着,仿佛正在向往,最后还是回过神,投身到了撑船的事业中。
    夕阳沉下去后,这艘渡船到了南岸,王泰成下了船,向老汉道谢,寒暄两句就要离去,老汉叫住了他:
    “后生。
      王泰成回头看着老汉。
    “刚才的在船上的话,不要对人说了。”老汉道。
    王泰成笑了笑:“我知道,大爷,我说的都是实话。
“     我也知道,”老汉说,“你们要活着,才能带着军队回来。你哥哥能杀贼官土匪恶霸,你也要去杀贼官土匪恶霸,你们兄弟要一起回来。
      “会的,我们会一起回来的,带着我们的军队,老百姓的军队。”王泰成说。
    “你也是共产党?”老汉问。
    “你知道共产党?”王泰成问。
      “谁不知道呢,”老汉说,“官老爷说你们是匪,可你们不拿我们活命的粮食,倒是官老爷们把我们的粮食都抢走了。
    “我们会回来,打倒这些官老爷,让大家都吃饱肚子。”王泰成说
    “早点回来。
    “会的。
      夜色下,渡船边的爷孙俩目送年轻人离开,孙女把头靠近爷爷胸前的布袋,深深吸着烙饼的香味,问:“那个人真的能打倒狗官,把土地还给我们种粮食吗?
    “谁知道呢,也许会吧,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那些官老爷们年纪大了,年轻人会长大,会越来越年轻力壮,官老爷会变老,走不动路。他们也许真的能回来。”老汉从布包里撕了一块烙饼塞紧孙女嘴里,孙女狼吞虎咽的吃着这口饼子。
    “真好吃,”孙女说,“共产党来了我们就有这样的饼子吃了吗?
      “会的。”老汉说,“大家都能吃饱的。

 

后记:

王泰吉(1906-1934),字仲祥,陕西临潼人,1924年5月考入广州黄埔军校第一期,在校加入中国共产党,是陕甘边照金革命根据地主要创建人之一;他多次在陕西组织反对国民党的起义。928年春,在麟游率部起义,起义失败后,到渭华地区参加组织农民武装斗争。参与领导了渭华起义,任工农革命军参谋长。起义失败后潜往河南南阳,不久,被国民党河南当局逮捕,转押南京。后经杨虎城营救获释。1933年7月,在耀县率部起义,成立西北民众抗日义勇军,任总司令。起义受挫后,率余部到陕甘边革命根据地,任陕甘边红军临时总指挥部总指挥。 1934年1月被派往豫陕边做兵运工作,途经淳化通润镇时被捕。3月3日在西安就义。

王泰吉兄弟王泰成,1926年入国民联军第十七军第三师教导营学兵队当兵,任班长。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随胞兄王泰吉参加麟游起义。失败后,返回家乡从事革命活动。1931年,入国民党中央军官训练班学习,后打入国民党安康绥靖司令部特务连,任排长,开展兵运工作,担任中共安康特别支部委员。1934年2月24日,和王建英、袁作舟等在安康策动国民党军炮兵营和特务连起义。率部与前来镇压的国民党军展开激战。2月28日,在战斗中不幸中弹,英勇牺牲。

这篇小说设定时间为1933年7月之后,虚构了王泰成从家乡返回前线的一次偶遇,七个月后王家兄弟遇害。